书房窗外的机器轰鸣,透过敞开的窗棂,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波冲击着室内的死寂。冰冷的夜风卷着细碎的霜粒灌进来,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扭曲变幻的巨大阴影。张恒站在书案前,素白的孝服衣袂在风中翻飞,背影挺首如枪,却又透着一种冰封千里的孤绝。哈图王爷信中那嚣张的索要,如同淬毒的钢针,刺在他心头尚未愈合的血痂上。
“去!把王木匠的大徒弟,赵铁手,立刻叫来!带上他吃饭的家伙!”张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暴的冰冷穿透力,砸在张旺财和李铁柱耳中。
张旺财一个激灵,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李铁柱则如同一尊铁塔,沉默地守在门边,手按腰刀,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门外沉沉的夜色,仿佛那里随时会扑出草原的豺狼。
苏婉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上前一步:“恒哥儿,琉璃镜和贡缎,我亲自去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但眼神异常坚定。她知道,这步棋,是悬崖边上的独木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张恒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
苏婉儿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丫鬟连忙上前搀扶,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寒夜之中。书房里,只剩下烛火噼啪,风声呜咽,以及张恒沉默如山的背影。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爬行。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张旺财几乎是拖着一个人冲了进来。来人正是王木匠最得意的徒弟,赵铁手。他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精瘦,一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的伤痕,此刻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被深夜急召的惊惶,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沉重的木箱。
“东…东家!”赵铁手声音发紧,看到张恒那冰冷如霜的背影,更是吓得腿肚子发软。
“放下箱子。过来。”张恒终于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烛光下幽深得如同古井寒潭。
赵铁手战战兢兢地把装着绘图工具的沉重木箱放在书案旁,挪到张恒面前。
张恒拿起桌上那份被汗水血渍浸透的急报,指着“新型纺机图纸”几个字:“认得字吗?”
赵铁手连忙点头,额角渗出冷汗:“认得!认得!”
“好。”张恒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我要你,画一张图。一张和咱们工坊里那台‘神机’一模一样的图!外观、尺寸、结构、零件位置……所有你能看到的,分毫不差地画出来!要快!要精细!要足以以假乱真!”
赵铁手愣住了,茫然地看着张恒:“东家…这…这是要…?” 他完全不明白,东家为何要大半夜让他画自己工坊核心机器的图纸。
“画一张假的。”张恒的声音如同冰棱相击,清晰地砸在赵铁手心坎上,“一张足以让草原上的王爷当成宝贝供起来,却让他手下的工匠做十年也做不出个屁来的废纸!”
赵铁手瞳孔猛地一缩!他瞬间明白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造假!给草原王爷造假!这要是被识破……他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口干舌燥,手脚冰凉。
“关键地方,动点手脚。”张恒拿起一支笔,蘸饱了墨,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飞快地勾勒出几个核心部件的草图,“这里,齿轮组的齿数比例,给我颠倒几个!大轮带小轮,本该是增速,你改成减速!或者干脆画错几个齿!这里,核心传动轴的连接榫卯,本该是燕尾扣死咬,你改成平口,或者角度偏差两分!还有这里,水轮动力转换到主轴的节点,本该是万向铰链缓冲,你画成硬碰硬的首连!要那种看起来浑然一体,做出来稍微一动就会散架、或者根本传不动力的玩意儿!”
张恒一边说,一边用笔尖在草图上精准地点出几个要害部位,每一笔落下,都带着一种冰冷的杀意。赵铁手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而下。他是顶尖的工匠,深谙机械运转的奥妙,更清楚张恒指出的这几个地方,只要一处按这法子改动,整台机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摆设!东家这是要…杀人不见血啊!
“听明白了?”张恒停下笔,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钉在赵铁手脸上。
赵铁手浑身一颤,猛地一咬牙,眼中爆发出工匠面对极致挑战时的那种狠厉和专注:“明白了,东家!您放心!包在小人身上!定叫那鞑子王爷,捧着废纸当圣旨!”他不再犹豫,立刻打开自己的工具箱,取出最精细的炭笔、规尺、圆规,铺开上好的熟宣,深吸一口气,伏案疾画!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急促而稳定的沙沙声,每一笔都精准无比,却又在张恒指定的关键部位,巧妙地埋下致命的陷阱。
书房里只剩下炭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张恒就站在赵铁手身后,如同一尊沉默的监工,冰冷的视线扫过图纸的每一个角落,确保那些致命的错误被完美地隐藏在看似精妙的结构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苏婉儿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健壮的仆妇,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用厚厚锦缎包裹着的长条木匣,以及一个同样包裹严实的大包袱。一股淡淡的、属于顶级丝绸和檀木的冷冽香气弥漫开来,冲淡了书房里的墨味和紧张气氛。
苏婉儿示意仆妇将东西轻轻放在角落,自己走到书案旁。她没有打扰专注绘图的赵铁手,目光落在张恒冰冷紧绷的侧脸上,低声道:“库房里最大、最清晰的一面三尺琉璃宝镜,还有三匹压箱底的苏杭贡缎,一匹是遍地金牡丹,一匹是缠枝莲云锦,一匹是孔雀羽妆花,寸锦寸金,光华夺目,便是宫里的贵人见了也要心动。”
张恒的目光终于从图纸上移开,落到角落那两个包裹上。他走过去,亲手掀开锦缎的一角。冰冷的琉璃镜面在烛光下反射出幽深的光泽,清晰地映出他苍白而冰冷的脸,还有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血痕。手指拂过那光滑冰冷的镜面,如同拂过母亲棺盖上凝固的血花。另一只手抚上那匹孔雀羽妆花缎,细腻如脂、光华流转的触感下,仿佛能感受到苏杭织娘耗尽心血的金梭银线。价值连城,足以买下半个清河县的珍宝。
“好。”张恒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放下锦缎,转身走回书案。
此时,赵铁手也刚好落下最后一笔。他长舒一口气,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将那张绘制完毕的“神机图纸”双手捧起,呈给张恒。
图纸展开。墨线流畅,结构清晰,标注详尽。巨大的水轮,复杂的齿轮组,布满钢针的滚筒……外观上与毛料坊里那台日夜轰鸣的巨兽毫无二致,每一个细节都栩栩如生。唯有张恒和他自己知道,在那看似精密的结构深处,几个关键节点如同埋藏的地雷,随时会将试图仿制的人炸得粉身碎骨。
张恒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图纸上那几个要害部位反复扫视,确认那些致命的错误被完美地伪装得天衣无缝。许久,他才缓缓卷起图纸,动作沉稳,如同收起一柄淬毒的匕首。
“备马!最快的马!”张恒的声音斩钉截铁。
李铁柱立刻领命而去。
“赵铁手,今日之事,入你耳,烂你心。”张恒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赵铁手身上,“若有半字泄露,你知道后果。”
赵铁手噗通一声跪倒,以头触地:“东家放心!小人就是死,也烂在肚子里!”
很快,李铁柱带着两个精悍如豹、眼神锐利的护卫回来了。这两人是李铁柱亲手调教的心腹,骑术精湛,耐力惊人,更兼心狠手辣,是执行这种玩命任务的不二人选。
张恒将卷好的假图纸,用防水的油布仔细包裹数层,再用坚韧的皮绳紧紧捆扎,装入一个特制的细长皮筒。他亲手将这个沉甸甸的、承载着巨大阴谋和希望的皮筒,挂在一个护卫的胸前。
“此物,比你的命重要。”张恒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冰冷刺骨,“人在图在。人亡…图亦要在!”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入那护卫的眼底。
护卫浑身一凛,猛地挺首腰背,右手重重捶在左胸皮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人在图在!誓死送达!”
张恒又指向角落那两个包裹:“琉璃镜、贡缎,交予另一人。此乃真礼,务必完好无损,送至科尔沁哈图王爷面前!”
另一名护卫也立刻上前,肃然领命。
“路线、接头暗号、如何应对盘查,李铁柱会详细告知你们。”张恒的目光扫过两人风尘仆仆却写满坚毅的脸,“昼夜兼程!换马不换人!用最快的速度,送到刘举手中!告诉他——”张恒顿了一下,声音如同冰原上刮过的刀子,“按计行事!不惜一切代价,把人货带回来!若事有不谐…玉石俱焚!”
最后西个字,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决绝。
“遵命!”两名护卫齐声低吼,眼中燃烧着赴死的决心。
李铁柱上前,快速而清晰地交代着路线和细节。苏婉儿默默地将两个早己准备好的、装满肉干炒面和碎银的沉重褡裢,分别挂在两匹备好的骏马鞍旁。
一切准备就绪。
书房门再次被推开,更猛烈的寒风呼啸而入。
两名护卫翻身上马,动作矫健利落。坐下的骏马似乎也感受到任务的沉重,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雾。
张恒走到门口,冰冷的目光最后扫过两名即将踏上死亡征程的护卫,落在他们胸前那装着假图的皮筒和背负的厚礼上。
“去吧。”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驾!”
护卫猛地一夹马腹!两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刺破沉沉的夜幕,马蹄踏碎地上的薄霜,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朝着北方无尽的黑暗,绝尘而去!
张恒站在门口,任由冰冷的夜风灌满他素白的孝服,猎猎作响。他望着那两团迅速消失在黑暗中的模糊黑影,如同两粒投向草原风暴中心的火星。
身后,工坊巨大的水轮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轰鸣,如同这片土地沉重而不屈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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