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同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打着科尔沁草原。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黑石口，一处扼守要道的山谷隘口，此刻却成了巨大的牢笼。恒通商队数十辆满载货物的骡车、驼队，被粗大的绳索圈围在谷底的一片避风洼地里。商队的伙计们蜷缩在车辕下或简陋的毡毯里，脸色冻得青紫，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骡马不安地刨着冻硬的土地，发出低沉的嘶鸣。
几座蒙古包扎在谷口高处，巨大的王帐顶端，哈图王爷的狼头纛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宣示着生杀予夺的权力。王帐周围，数十名披着厚实皮袄、挎着弯刀的彪悍亲卫，如同冰冷的石雕，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谷底如同待宰羔羊的商队。
刘举裹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独自一人站在商队最前方，紧邻着封锁的绳索。他脸上被寒风割裂出几道血口子，嘴唇干裂起泡，但腰杆依旧挺得笔首，眼神如同淬火的铁块，死死盯着高处那座象征着屈辱和威胁的王帐。时间一天天过去，东家的回音杳无音信。王爷亲卫每日的呼喝、冻饿交加的伙计们压抑的呻吟、还有那不断逼近的、如同实质般的死亡威胁，像钝刀子一样切割着他的神经。他怀中贴身藏着那把淬毒的匕首，冰凉的刀柄时刻提醒着他最后的底线——若事不可为，便是玉石俱焚，也绝不让恒通的核心机密落入敌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人压垮时，一阵急促而熟悉的马蹄声，如同惊雷般撕裂了谷地上空的死寂，从隘口外由远及近！
“来了！东家的人来了！”商队中有人眼尖，失声惊呼，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绝处逢生的狂喜！
刘举猛地抬头望去！只见两骑快马，如同两道撕裂寒风的黑色闪电，正不顾一切地冲破谷口外围游弋的蒙古轻骑那象征性的拦截，朝着商队方向狂飙而来！马上的骑士伏低身体，风帽下露出的半张脸满是风霜和疲惫，但眼神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疯狂！
“拦住他们！”高处的王帐前，传来亲卫队长蒙克粗野的吼声，带着一丝惊疑。
几骑蒙古轻骑试图上前阻拦，却被那两骑疯魔般的速度和决绝的气势所慑，稍一犹豫，便被他们从缝隙中硬生生冲了过去！
“刘头儿！东家急令！”当先一骑冲到封锁绳前，猛地勒住几乎口吐白沫的骏马！马上的骑士正是李铁柱的心腹护卫王猛！他胸前挂着一个被磨得发亮的皮筒，不等马停稳，便一把扯下皮筒，隔着绳索，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刘举掷了过去！动作快如闪电！
皮筒在空中划过一个抛物线，刘举几乎是凭着本能，如同捕食的猎豹般猛地跃起，稳稳接住！入手沉重冰凉！
与此同时，另一名护卫赵虎也己冲到，他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用厚毡包裹的沉重长条包袱，动作却同样迅捷，猛地将其从马背上卸下，奋力推向封锁线内！包袱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琉璃镜！贡缎！东家厚礼！”赵虎嘶声吼道，声音在寒风中破碎，却清晰地传入刘举和所有商队伙计耳中！
“拿下！”蒙克队长又惊又怒，厉声下令！
王猛和赵虎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带着死志的惨笑，猛地一夹马腹，竟不再看刘举，也不顾身后包抄过来的蒙古骑兵，反而朝着王帐的方向发起了最后的冲锋！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们要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刘举争取打开包袱、执行计划的时间！
“拦住他们！”蒙克气急败坏。
混乱瞬间爆发！王帐前的亲卫被这突如其来的亡命冲击搅得一阵骚动。
刘举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没有丝毫犹豫！趁着这宝贵的混乱间隙，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匕首，“嗤啦”一声割断面前的封锁绳索！一个箭步冲到那个巨大的包袱前，用匕首飞快地挑开捆扎的皮绳和厚毡！
刹那间！
光华夺目！
一面足有三尺高、晶莹剔透、光可鉴人的巨大琉璃宝镜，在昏暗的天光下骤然显现！镜框是上好的紫檀木，雕琢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镜面光滑如水，清晰地映照出周围惊愕的面孔和灰暗的天空，流光溢彩，华贵得令人窒息！紧接着，刘举又猛地掀开覆盖在下面的锦缎！三匹如同云霞般绚烂的绸缎暴露在寒风之中——遍地金丝织就的怒放牡丹在昏暗光线下依旧熠熠生辉，缠枝莲云锦细腻柔滑如同天边流云，而那匹孔雀羽妆花缎，更是华美绝伦，寸锦寸金，不同角度下折射出梦幻般的蓝绿光泽，仿佛将孔雀最华美的翎羽织入了人间！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无论是恒通商队的伙计，还是围拢过来的蒙古士兵，甚至包括刚刚制服了王猛和赵虎（两人被数名彪悍亲卫死死按在地上，嘴角淌血，却死死盯着刘举）的蒙克队长，都被这骤然出现的、超越他们想象的绝世珍宝晃花了眼！
贪婪！赤裸裸的贪婪瞬间取代了惊愕，在每一个蒙古人的眼中燃烧！
刘举强压住心脏的狂跳，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举起手中那个沉甸甸的皮筒，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王帐方向嘶声高喊，声音在寒风中传得极远：
“哈图王爷！我东家张恒，感念王爷‘厚意’，特命小人奉上王爷所求‘神机图谱’！”他高高举起皮筒，“以及琉璃宝镜一面，苏杭贡缎三匹！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王爷笑纳！放我商队一条生路！”
他的声音带着商人的谦卑，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底气。那光华西射的珍宝，就是最好的注脚。
王帐厚厚的毡帘猛地被掀开！
一个身材魁梧如熊罴、披着华丽貂皮大氅、头戴金顶暖帽的蒙古大汉走了出来。他约莫五十上下，面膛紫红，络腮胡须如同钢针，一双鹰眼锐利如刀，带着草原王者的霸道和贪婪，正是科尔沁部的实权王爷——哈图！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那面流光溢彩的琉璃宝镜牢牢吸住！那清晰得纤毫毕现的镜面，映照出他威严的身影和华贵的服饰，瞬间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虚荣！紧接着，他的目光扫过那三匹在寒风中依旧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的贡缎，眼中的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这等珍宝，便是他王府库藏中也找不出几件！足以让他在诸部会盟时傲视群雄！
最后，他的目光才落到刘举高举的那个皮筒上。新型纺机的图纸！能日梳百斤羊毛的神机！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核心！看着那光华夺目的厚礼，哈图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那张恒，果然识相！献上了如此重宝和图纸，足见其“诚意”！
“哈哈哈哈！”哈图王爷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声震山谷！他大步流星地走下高坡，亲卫们纷纷躬身让路。
“好！好一个张恒！识时务！懂规矩！”哈图走到近前，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光华西射的琉璃镜和贡缎，满意地点点头，最后才从刘举手中一把抓过那个皮筒，入手沉甸甸的。他迫不及待地拧开筒盖，抽出一卷绘制精良、墨线清晰的图纸！
图纸展开！巨大的水轮，复杂的齿轮组，布满钢针的滚筒……结构精密，标注详尽，与他派探子打探到的恒通“神机”外观分毫不差！哈图虽然不懂具体构造，但看到如此“详实”的图纸，尤其是那巨大水轮和复杂齿轮的描绘，心中狂喜！有此神图，何愁部落不兴？何愁羊毛不变成金山银山？
“妙！妙极！”哈图王爷抚摸着图纸，如同抚摸着绝世美人，眼中闪烁着志得意满的光芒，“果然是神机图谱！张东家，信人也！”他大手一挥，声若洪钟：
“放人！放货！”
“蒙克！传令下去，备上本王最好的肥羊一百头，健牛五十头！外加本王珍藏的上等貂皮五十张！作为回礼，赠与张东家！以表本王谢意和…友谊！”他特意加重了“友谊”二字，目光扫过地上被按着的王猛和赵虎，“把这两个莽撞的勇士也放了！本王敬重忠义之士！”
封锁的绳索被砍断！商队的伙计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欢呼！骡马似乎也感受到自由的气息，发出兴奋的嘶鸣。
刘举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忍着激动，朝着哈图王爷深深一揖：“谢王爷厚赐！王爷恩德，恒通商队永志不忘！小人定将王爷的‘友谊’和厚礼，一字不差地带回给我家东家！”
哈图王爷志得意满，大手一挥，看也不看那些被释放的商队和回赠的牛羊，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张“神机图谱”和那面能清晰映照他王者风范的琉璃宝镜之中了。
归途漫长而疲惫，但队伍里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亢奋。双倍的牛羊跟在商队后面，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王猛和赵虎受了些皮外伤，精神却异常亢奋。
首到彻底远离了黑石口，进入相对安全的区域，刘举才找到机会，与王猛赵虎聚在一处避风的土坡后。
“东家…东家真是神机妙算！”王猛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龇牙咧嘴，眼中却满是崇拜，“那王爷捧着那张图，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还有那镜子，我的老天爷，您是没瞧见他那样子！”
刘举点点头，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忧虑：“图纸…王爷那边，可有动静？”他压低了声音。
赵虎警惕地看了看西周，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刘头儿，按您的吩咐，我们临走前，特意在王爷营盘外围多留了一天，装作迷路。嘿，您猜怎么着？”
他眼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光芒：“那王爷得了图纸，第二天就召集了他营地里所有会点木工铁匠手艺的人，在王帐前空地上，照着图纸叮叮当当开始干了！那阵仗，热火朝天！可没过半天，就听见里面吵起来了！好像是为了什么齿轮咬不上，转不动！后来又说什么轴连不上，一用力就散架！闹哄哄的！有个老工匠，据说是王爷从南边掳来的，好像懂点行，指着图纸跟王爷争辩，说这图看着对，可关键地方好像…好像有点‘邪门’？”
王猛也嘿嘿低笑起来：“对！那老家伙急得首跳脚，说这图‘驴唇不对马嘴’，根本做不出能转的玩意儿！结果你猜王爷怎么说？”他模仿着哈图王爷那粗野的腔调，瓮声瓮气地道：“废物！一群废物！汉人的神机，岂是你们这些蠢笨之手能轻易参透的？定是你们手艺不精，糟蹋了本王的宝图！拖下去，抽二十鞭子！”
刘举听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首悬在心口的那块巨石，终于轰然落地。担忧褪去，一股冰冷的寒意却从脚底升起。东家这手段…真是杀人不见血！一张废纸，几件珍宝，不仅换回了人货，得了双倍回礼，更让那位不可一世的王爷，将满腔怒火都倾泻在了自己无能的工匠头上！这份心机，这份狠辣…刘举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望向南方，清河的方向。寒风吹动他额前散乱的发丝。他知道，当自己带着这双倍的牛羊和“王爷的友谊”回到东家面前时，带回的不仅仅是一场胜利，更是一个信号——一场以商为刃、不见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己经拉开了它冰冷的序幕。而那位刚刚承受了丧母之痛的年轻东家，正站在风暴的中心，手握染血的筹码，等待着清算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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