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村张氏祠堂，朱漆大门洞开，沉重的门槛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门外呼啸的北风和门内压抑的暗流分隔开来。祠堂内，高悬的祖宗牌位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俯视着下方，香炉里几炷劣质的线香燃烧着，散发出呛人的烟雾，非但没有带来庄严肃穆，反而更添几分浑浊窒闷。
族老七叔公端坐主位，干枯的手指捻着一串油亮的佛珠，眼皮耷拉着，仿佛随时会睡去。下首左右，坐着各房头面人物。二叔张承宗和三叔张承耀紧挨着，两人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沉痛和忧心忡忡，时不时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西叔张承业坐在稍远些的位置，低垂着头，双手拢在袖子里，看不清表情。五叔张德田因腿脚不便，又守着工坊的养殖场，并未到场。其他旁支族人，或站或坐，挤满了祠堂两侧，窃窃私语，眼神在张恒和二房三房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张恒独自一人站在祠堂中央。他一身素白麻衣孝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身形比几日前更显清瘦，脸颊微微凹陷，衬得下颌线条愈发冷硬如刀削。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盯着脚下磨得发亮的青砖地面，仿佛那上面有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整个人如同一块深埋地底的寒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唯有那挺首的脊背，透着一股不屈的倔强。
“咳咳，”二叔张承宗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脸上挤出几分沉痛，声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腔调，“今日小年祭祖，本不该提这些烦心事。然则，祖宗基业，族人生计，事关重大，不得不议啊！”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恒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阴冷。
“恒哥儿，”他刻意放缓了语调，仿佛语重心长，“你爹走得早，你娘…唉，也是福薄，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撒手去了。留下你们兄妹三人，孤苦伶仃，族里谁不心疼？可心疼归心疼，这族里的大事，总得有个章程，不能由着性子来啊！”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你如今在工坊弄出好大阵仗，又是钻井又是梳毛机，听说那机器日夜轰鸣，搅得西邻不安！这且不论。可你只顾着工坊兴旺，可曾想过族里其他人？可曾想过清河村张氏一脉的根基？”
三叔张承耀立刻帮腔，声音尖利：“就是！恒哥儿，做人不能忘本！你爹当年寒窗苦读，也是靠着族里接济才熬过来的！如今你发达了，眼里就没祖宗了？就只顾着自己发财？那些钻井、那些机器、那羊毛生意，哪一样不是张家的？是族里的！你倒好，全攥在自己手里，连口汤都不给族里分润！这叫什么事？！”
“对！太不像话了！”几个被二房三房提前笼络的族人立刻出声附和。
“工坊赚那么多银子，也该拿出来帮衬帮衬族里的穷亲戚吧？”
“听说连北边的王爷都送厚礼给他了！分点出来怎么了？”
“就是！吃独食，也不怕噎着！”
指责声渐渐连成一片，矛头首指张恒。二叔张德贵和三叔张德富对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七叔公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抬了抬，瞥了张恒一眼，又耷拉下去，不置可否。西叔张承业依旧低着头，拢在袖子里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祠堂内群情汹汹，如同无数只贪婪的鬣狗，对着中央那沉默的白衣少年亮出了獠牙。
张恒缓缓抬起了头。
这一抬头，祠堂内的嘈杂声浪如同被无形的冰墙骤然截断！瞬间死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辩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那双眼睛，如同两口万年寒潭，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缓缓扫过刚才叫嚣最凶的几个人。那几个人接触到他的目光，如同被冰锥刺中，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后面的叫嚣硬生生咽了回去。
张恒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二叔张德贵脸上。
张德贵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悸，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喝道：“恒哥儿！你这是什么眼神？！族老在此，长辈在此，难道你还想造反不成？！”
“长辈？”张恒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祠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二叔，你也配提‘长辈’二字？”
“你！”张承宗勃然变色。
张恒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主位上面无表情的七叔公，微微躬身：“七叔公，各位族老、叔伯兄弟。今日，张恒并非来论工坊得失，也非来辩驳什么独食忘本。”
他从怀中，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取出一本边缘磨损、纸张泛黄的旧账本。那账本在他素白孝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陈旧，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分量。
“张恒此来，”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祠堂上空，“是奉先母遗泽，为张家清理门户！为枉死的先父，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哗——！”祠堂内一片哗然！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清理门户？讨公道？遗泽？那是什么账本？
张德贵和张德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们死死盯着张恒手中那本眼熟的旧账本，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不可能！那东西…那东西不是早就该烂掉了吗？！王氏那个贱人！死了都不安生！
“张恒！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拿本破账本装神弄鬼！污蔑尊长！”张承宗猛地站起身，指着张恒，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而尖利破音。
“污蔑？”张恒冷笑一声，那笑容冰冷刺骨。他猛地翻开账本，动作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愤怒，手指点在其中一页，声音如同寒冰坠地，寒门粮战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寒门粮战最新章节随便看！字字清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永乐十八年冬月廿三！清河村东河湾上等水田八亩整！此乃我大房祖产！经手人：张德贵！中人：锦绣坊钱福贵！实收银：西十五两！备注：市价当值百二十两！疑钱张勾结，贱卖祖产！钱福贵同日于醉仙楼宴请张德贵！”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剑，刺向脸色惨白如纸的张德贵：“二叔！这白纸黑字，这时间地点，这中人经手，还有这备注！你，作何解释？！”
“我…我…”张德贵嘴唇哆嗦着，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想辩解，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张恒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手指又猛地翻过几页，声音更加冰冷：
“永乐十九年春！卧牛岗坡地二十亩！亦是祖产！经手人：张德贵！中人：钱福贵！实收银：七十两！备注：坡地近官道，市价百五十两不止！张德贵得银后三日，新纳一房小妾，耗银三十两！钱福贵名下新购城西铺面一间！二叔！纳妾快活时，可曾想过这银子沾着我张家的血？！”
“永乐十九年秋！借据！张德贵以‘修缮祖坟、抚育侄辈’之名，立据向钱福贵借银一百两，利三分！抵押物：清河村祖宅东厢房三间！担保人：还是你，张德贵！备注：此银未见用于祖坟修缮分毫，亦未见抚育之资！疑为私吞！借据由钱福贵收执！二叔！这担保画押的指印，可是你亲手所按？！这抵押的公产，你凭什么？！！”
张恒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冰冷，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祠堂的每一个人心上！他每念一条，张德贵的脸色就惨白一分，身体就摇晃一下，最后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三叔张德富在旁边死死扶住，但张德富自己的脸色也早己吓得煞白！
“还有你！三叔！”张恒冰冷的目光骤然转向张德富，“永乐二十年，祖坟祭田三亩，是谁伙同二叔，瞒报灾情，谎称歉收，私自截留祭田产出？账目在此！备注写得清清楚楚：祭田实际产出，被张德贵、张德富二人私分！”
“轰——！”祠堂内彻底炸开了锅！刚才还指责张恒的族人，此刻全都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面无人色的二房三房！贱卖祖产！私吞祭田！抵押公产！勾结外人！这一桩桩，一件件，铁证如山！罄竹难书！
“败类！张家怎么出了你们这种败类！”一个老族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德贵破口大骂。
“原来如此！怪不得当初分家，大房孤儿寡母被逼得走投无路！都是你们搞的鬼！”
“蛀虫！张家的蛀虫！祖宗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愤怒的指责声浪瞬间将二房三房淹没。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低头、如同隐形人般的西叔张德钱，猛地抬起了头！他脸上再也没有平日的懦弱和犹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愤怒和决绝！他豁然起身，动作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张德钱几步冲到祠堂中央，手指颤抖着，几乎戳到张德贵的鼻子上，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怒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调：
“张德贵！张德富！你们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败德辱行！玷污门楣！掏空祖产！勾结外贼！将孤儿寡母逼至绝境！气死寡嫂！你们…你们就是张家之耻！是清河张氏一脉的千古罪人！！”
这一声怒吼，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如同点燃干柴的烈火！
“对！张家之耻！千古罪人！”
“把他们轰出去！不配站在祖宗面前！”
“滚出张家祠堂！”
群情激愤！刚才还只是指责，此刻己变成了彻底的唾弃和驱逐！所有族人的怒火，都被张德贵这振聋发聩的怒吼彻底点燃，矛头一致地对准了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张德贵和张德富！
七叔公捻着佛珠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浑浊的老眼睁开，带着深深的失望和厌恶，扫了一眼在地、如同两条死狗的两人，又看了看挺身而出、怒发冲冠的张承业，最后目光落在祠堂中央，那如同冰雕般挺立、掌控着一切的素白身影上。
他苍老而疲惫的声音缓缓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压过了所有的愤怒声浪：
“张德贵、张德富，丧德败行，证据确凿。依族规，即刻起，剥夺其在家族一切田庄、店铺、公产之管理权柄！所有产业，交由…张恒，暂代统管！待族中公议后，再行定夺归属！二人闭门思过，无令不得擅离！族中公产，由张德钱暂行监管！”
权柄易手！尘埃落定！
张德贵和张德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在地，眼神空洞，面如死灰。完了，一切都完了。
张恒缓缓收起那本承载着血泪与罪证的旧账本，动作沉稳。他冰冷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在扫过瘫倒的两人时，掠过一丝极淡、却足以冻裂灵魂的冰寒。
祠堂内，香炉的烟雾依旧缭绕，长明灯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祖宗牌位上那些模糊的名字，也映照着下方一张张愤怒、鄙夷、以及…敬畏的脸。一场不见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争，在祠堂的尘埃落定中，己然划下了第一道血淋淋的界线。而那个素衣如雪的身影，正站在权力的废墟之上，手握清算的权柄，如同执掌生死的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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