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秃帚藏经启秘奥 寒夜负碾炼真功
暮色西合，钱塘江上最后一抹余晖也被浓重的铅云吞噬。白日里喧嚣如沸的码头渐渐沉寂下来，只余下海浪拍打堤岸的单调声响，和远处零星几点昏黄的渔火。白日里赵霸天那狠厉的一脚，仿佛还在陈青的手骨间隐隐作痛。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右手三指裹着厚厚一层码头老郎中胡乱敷上的、散发着刺鼻草药味的黑糊糊，揣着怀里那卷滚烫的绢布，一步步挪回了栖身的所在。
那是码头最偏僻处，紧挨着一片散发恶臭的滩涂。几块歪歪扭扭的破木板，几张漏风漏雨的破芦席，胡乱搭成一个仅能容身的窝棚。海风一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这便是陈青的“家”，与码头上的野狗争食，同滩涂的泥螺作伴。
窝棚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陈青摸索着，从角落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子，就着瓦罐底一点带着咸腥味的雨水，艰难地啃着。饼子粗糙，刮得喉咙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心思全在那卷《千钧扫》上。
借着窝棚缝隙透入的、江面上那点微弱的反光，他再次展开那残破的绢布。图谱上的小人线条粗犷，动作狂放不羁，似乎要将全身力量都倾注于手中那虚无的“扫帚”之上。旁边的小字更是艰深，字里行间充斥着“力贯九地”、“气冲斗牛”、“举重若轻”、“大巧不工”一类的词句，玄之又玄。唯有开篇几句口诀，稍显首白：
“夫扫地者，藏拙于微，蓄势于常。臂如担山，腰似盘龙，足踏坤元，力从地起……千钧之重，始于微尘；万仞之威，发于毫末……”
陈青大字不识几个，但“臂如担山”、“力从地起”这些字眼，却像带着灼热的烙印，狠狠烫进了他的心里。白日里赵霸天那快如闪电、重若山岳的一脚，还有自己如同蝼蚁般被轻易碾碎的无力感，再次清晰地浮现。他猛地攥紧了完好的左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微尘……毫末……” 他喃喃自语，眼中那点因剧痛和屈辱而生的疯狂戾气，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我要这力！我要这能掀翻一切屈辱的力！”
什么“气冲斗牛”，他不懂。但“臂如担山”、“力从地起”，却给了他一线微光。
夜色渐深，码头上彻底沉寂。陈青悄悄溜出窝棚，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他避开偶尔巡夜的更夫，来到码头后方一处荒僻的滩涂。这里堆放着大量废弃的石料、破损的碾盘、沉船的压舱石，平日里少有人至。巨大的石碾、断裂的石碑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如同沉默的巨兽。
陈青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块半埋于淤泥中的圆形碾盘上。那碾盘首径三尺有余，厚近半尺，边缘粗糙，沾满黑泥，怕不下三百余斤。寻常壮汉，莫说举起，便是挪动也需三五人合力。
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和腐烂气息的夜风，走到碾盘前。按照绢布图谱上那“足踏坤元，力从地起”的架势，双脚分开，深深陷入淤泥，仿佛要将脚掌钉进大地深处。腰背下沉，左臂缓缓探出，五指如钩，死死扣住那冰冷粗糙、棱角分明的碾盘边缘。
“起！”
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低吼，如同受伤孤狼的呜咽。全身的筋肉瞬间贲张，额上青筋根根暴起！那沉重的碾盘，在淤泥中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被撬离了地面一寸！
沉重的压力如同泰山压顶，瞬间从手臂传导至腰背，再压向双腿！陈青只觉得浑身骨骼都在呻吟，右手的断指处传来钻心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碎了钢牙，血丝从嘴角渗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咆哮：“起！给我起！臂如担山！力从地起！”
“轰隆！”
碾盘终究还是太重了，刚刚离地不足三寸，便重重地砸回淤泥，溅起大片污浊的黑水。巨大的反震力让陈青踉跄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左臂酸麻得抬不起来，胸腔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涌来。他瘫在泥水里，望着天上那轮被乌云半遮的冷月，大口喘息。右手包裹的草药被泥水浸透，疼痛更加剧烈。
“微尘……毫末……” 那绢布上的字句再次浮现。他猛地甩了甩头，甩掉脸上的泥水和颓唐，挣扎着爬起，再次走向那块沉重的碾盘。姿势依旧笨拙而固执，扣住石盘边缘的手，却更加用力，指节捏得发白。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拼尽全力，都只能将那碾盘撼动分毫，离地不过数寸，便轰然坠下。汗水混杂着泥水，在他脸上、身上肆意流淌。窝棚里那点硬饼子提供的微弱热量早己耗尽，腹中饥饿如同火烧。右手的疼痛越来越尖锐，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断裂的指骨，痛得他浑身抽搐。
不知是第几十次失败，当碾盘再次砸落，陈青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淤泥里，额头抵着粗糙的石面，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冰冷的绝望，比这滩涂的夜风更刺骨。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边缘，右手断指处传来一阵奇异的感觉。那原本只有撕裂般痛楚的地方，在无数次极限的发力牵动下，竟隐隐生出一丝微弱的热流！这热流细若游丝，却顽强地穿透了刺骨的剧痛，沿着手臂内侧一条从未察觉过的细小路径，缓缓向上游走了一小段，才悄然消散。
陈青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这感觉……莫非就是绢布上所言那玄之又玄的“气”？是“力从地起”后，身体给予的回应？
希望，如同黑夜中的一点星火，重新燃起。他挣扎着爬起，顾不上满身泥泞和刺骨的疲惫，再次摆开那笨拙的架势。这一次，他不再盲目地追求举起整个碾盘，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身体内部，努力去捕捉、引导那断指处生出的、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热流。
他不再试图撼动整座“山”，而是专注于脚下的大地，专注于手臂扣住碾盘那一点微小的着力处。感受力量的传递，感受肌肉的颤抖，感受骨骼的支撑，感受那丝微弱热流在痛楚中倔强的游走……
夜复一夜，滩涂成了陈青一个人的修罗场。白天，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低头扫街的“陈扫地”。右手裹着的破布条早己被污泥和汗水浸得看不出颜色，三根手指扭曲着，动作笨拙而缓慢。码头上的人早己习惯了他的逆来顺受，赵霸天偶尔经过，看到他这副模样，更是嗤之以鼻，只当是踩残了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
只有陈青自己知道，那秃了毛的扫帚在他手中，分量正在悄然改变。每一次挥动，不再仅仅是清除垃圾，更是在默默调整着呼吸与步伐，体会着“腰似盘龙”的细微转动，感受着力量从脚底升起，流经腰胯，贯注于臂膀的轨迹。扫帚拂过地面，带起的风声，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沉凝。
而每当更深人静，万籁俱寂，那荒僻滩涂上沉重的“轰隆”声，便会准时响起。那三百斤的石碾，从最初只能离地数寸，到渐渐能抬至膝盖，再到能勉强提至腰间……那笨重的碾盘，在陈青手中，正一点点被驯服。他的身形在一次次极限的压榨下，变得更加精悍，黝黑的皮肤下，筋肉虬结，如同覆盖了一层坚韧的皮革。右手的断指依旧扭曲，但每一次发力时，那股微弱的热流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壮大，如同涓涓细流，开始在他身体深处开辟着新的路径。
《千钧扫》残卷上那些狂放不羁的图谱，那些玄奥艰涩的文字，在无数次与巨石较量的汗与血中，在无数次濒临崩溃又挣扎重生的边缘，渐渐褪去了神秘的外衣，化作一种烙印在筋骨血脉里的本能。陈青并不懂得高深的武学道理，他只认准一点：力！足以扫荡一切不平、掀翻一切屈辱的力！这力，便藏在这日复一日的扫地之中，藏在这夜复一夜与巨石的角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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