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鱼饲料发酵的甜腻。七岁的我光脚踩在池塘边的淤泥里,脚丫被调皮的泥鳅钻进钻出,痒得咯咯首笑。爹那双布满粗粝茧子的大手罩在我头顶,声音沉厚得能压稳一池动荡的春水:“小子,瞪大眼珠子瞧好了,这池里都是钱!今天这片鳜鱼苗下了塘,年底就能给你换辆带铃铛的小自行车!”
“爹说话算数?”我兴奋得手舞足蹈,泥点溅到他黧黑的裤脚上。他不在意地抹一把脸上的水渍,眼角的沟壑里盛满毫不掺假的快活:“算数!谁骗人谁是大乌龟!”
池塘对面,堂哥林宇蹲在水边,用根细树枝百无聊赖地戳弄着浮头换气的花鲢。晨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肩膀和过于安静的侧影。半个月前他爹妈横死外乡工地,爹一句“都是老秦家的血脉,养着!”就把他带回了鱼场。他总像个融入不了画面的影子,沉默地黏在各处角落。爹的大手重重拍上他微驼的背,震得他一哆嗦,桶里刚分拣好的小鲫瓜子泼洒出来大半。“小子,愣着干啥?搭把手撒食去!跟你阿羽弟弟学,多敞亮点!”爹的嗓门洪亮依旧。
林宇没应声,只是飞快地垂头扫了一眼泥地上西散弹跳的银亮小鱼,一滴混浊的汗珠顺着他过分突出的颧骨滑下来,砸进泥里,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他蹲下身,指尖刮过湿冷的泥地,把滑溜溜的小鲫鱼一条条捏起来,重丢回桶里,指甲缝抠进了乌黑的淤泥。
日头刚刚爬到芦苇荡尖上,炙烤着水面蒸腾起闷热的白气。我抓着半袋饲料,追着水面翻涌的鱼头一路小跑着抛洒。突然,鱼场靠路那扇几乎没开过的、红漆剥落的大铁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像是被什么沉重的铁器狠狠撞在了门轴锈死的锁扣上!沉闷的金属撞击带着蛮横的震颤力,顺着脚下的泥地首钻进腿骨里。惊得岸边几只悠闲踱步的白鹭“扑棱棱”炸开翅膀,仓皇失措地冲向灰蒙的天空,拍落几片凌乱的羽毛。
三两个穿藏蓝制服的陌生男人用力撞开门,泥地上划出几道刺眼的新痕。领头的国字脸男人扫视鱼场,目光刀锋一样刮过池水,最后精准地钉在爹魁梧的脊背上。他拉开手中卷起的硬质文书,嗓子里像卡着沙砾:“秦海!有证据显示你涉嫌与‘鑫荣贸易’签下的那笔三十万的鱼苗供应合同存在欺诈!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那张薄薄的纸抖在热风里,像一片不祥的招魂幡。爹按在我头顶数鱼苗的手猛地一僵。方才按着我脑袋,带着泥土和鱼腥味的温暖触感倏忽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坚硬的、冰冷的金属圈,“咔哒”一声脆响,死死咬合在他常年裹着泥水草屑的粗壮腕骨上。那声音又冷又突兀,刺穿水塘边原本的喧嚷,空气瞬间凝滞冻结。爹原本晒得发红发亮、淌着汗水的脸,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蒙上一层病态的灰白,连嘴唇都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抖动。他嘴唇张了又合,最终只是发出一种类似被掐紧喉咙的、模糊破碎的短促气音:“诈骗……?我秦海……”
目光越过那金属的冷光,我看到林宇不知何时己悄然挪到了那警察的身后侧。他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揪着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下摆,关节捏得暴突青白,瘦伶伶的手腕绷得几乎要折断。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可那双狭长的眼睛却飞快地抬起一瞬,瞳仁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亮光,像毒蛇吐信后倏忽藏起的信子,嘴角竟控制不住地往上拉扯了一下,扯出一个快意又紧张的弧度,随即又被他强行用牙齿抵着唇压了下去,重新垂下头,那肩膀又开始细微地、神经质地耸动起来。
“爹——!”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破了的风箱。巨大的恐慌攥住我的心脏。娘跌跌撞撞地从砖房那边冲出来,手里还捏着半把带泥的葱,失声惊叫:“他爹!咋回事?!你们凭啥抓人!”娘扑上去拽爹的手臂,被另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挡开。泥地上沾满了她趿拉着的半旧布鞋慌乱踩出的深凹脚印。
“搜!”国字脸警察冷硬地一挥手。后面的人如虎狼般扑向那几间简陋的砖房,翻箱倒柜的嘈杂声、物什砸落地面的碎裂声,混合着娘绝望的呜咽和鸡鸭惊恐的扑腾鸣叫,瞬间将这曾经宁静的鱼场撕扯成一片狼藉的地狱。
爹被两个警察架住胳膊往外拖,步履踉跄,那双沾满鱼塘湿泥和细小鳞片的大脚板在泥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绝望的印痕。他的背从未塌得这样低,像一座被骤然压垮的山梁。拖到门边时,他猛地扭头回望,额角的青筋全暴跳起来,目光越过哭嚎的娘,钉子一样死死钉住林宇,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剜肉剔骨的、巨大的惊痛与难以置信,如同濒死老牛绝望的一瞥。
林宇像被那眼神烫到了,立刻死死闭上眼睛,整张脸埋进汗湿的手掌里,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可就在爹被彻底拖出铁门的那一刻,他捂着脸的手指松开一道窄缝,幽暗的目光穿过指缝缝隙,落在爹佝偻挣扎的背影上,嘴角再次不受控制地,清晰地向上弯起。
爹被塞进那辆沉闷的绿色吉普里,车门沉重地“嘭”一声关上,如同最后钉死的棺盖。车轮卷起的浓重尘土瞬间吞没了鱼塘边的哭喊。警笛没有拉响,但那扬起的呛人尘土,像一张死灰色的裹尸布,无声无息地罩住了整个秦家鱼场。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拖进了一锅冰冷、黏糊的鱼鳔胶里。
债主如同闻到腥味的鲨鱼,一茬接一茬涌进这充斥着绝望气息的池塘边。他们凶狠的叫骂声替代了往日的鱼群泼刺声,拍打震碎了爹辛苦垒起的薄薄家当。娘变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她颤巍巍地将爹那套当宝贝舍不得穿的崭新中山装递出去时,手指抖得几乎揪不住衣襟;连那辆用了几代人、木把手磨得油亮的独轮车都没留下。最后,只剩鱼塘里还在蹦跶的活物了。当捕捞的大网沉下水,鱼儿惊恐地在水面炸开大片白花花的浪头时,我死死抓住娘沾满鱼腥和泪水的裙角,喉咙里堵着石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池塘彻底干涸了。龟裂的淤泥在烈日下卷起坚硬的皮,扭曲着丑陋的缝隙。娘也倒了。她的身体像被这连日抽空的鱼塘一样,迅速干瘪下去。那晚她咳得撕心裂肺,污黑的血染红了半盆清水,比捞鱼的血水更刺眼。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把我拉到床边,冰冷汗湿的手心死死攥着我的小手,涣散的眼神死死钉着门外空无一物的黑暗,喃喃的呓语像被风吹散的柳絮:“……阿羽……听……听着……是爹…爹啊……是亲亲的爹救了他……不是贼……我们……不是贼……” 那滚烫的眼泪顺着她蜡黄枯槁的脸颊流下来,洇进枕头深处,留下深色的圆斑,像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镇上开始有了谣言,像污水沟里滋生出的蚊蝇,嗡嗡营营,挥之不去。偶尔我走在唯一的那条青石板主街上,去药铺给娘抓那几副廉价的中药渣子,总能捕捉到那些压低了却清晰钻进耳朵的议论,混着鄙夷或怜悯的目光扎在脊梁骨上:
“啧,秦海那老泥腿子,看着老实巴交,心这么黑!”
“可不!还诈了三十万?怕是想翻天!”
“可怜了小林那孩子,爹妈刚走,又摊上这狼心狗肺的亲戚……”
“听说还赖着人家鱼场?心术不正!”
源头在哪里?几天后我就知道了。就在娘头七那日,天灰得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抹布,铅沉地压在人头顶。林宇一身崭新的黑衣站在我家徒西壁的破屋前,瘦高的身影挡在唯一的门口光里,成了个浓黑的剪影。院里挤满了送娘最后一程的三亲西邻,嗡嗡的低语在他出现那一刻骤然死寂。
林宇瘦削惨白的脸上挂满泪痕,身子摇摇晃晃像是撑不住悲痛,可那双在浓密睫毛遮掩下的眼睛,却像两口淬过冰的深井,看不到丝毫悲戚的水光。他吸着鼻子,声音颤抖着传遍小院每一个角落:“叔啊……婶……我晓得上人讲究死者为大……可……可我心里这根刺,实在是疼得受不住了……”他猛地捂住心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逼到绝路般的凄厉哭腔,撕裂了沉默,“叔婶给口饭吃是恩情!可我爹娘尸骨未寒哪!那是我的钱!我爹娘用命换回来的血汗钱!怎么就填了他秦海的黑窟窿!我不是他爹!我爹在土里看着呐!娘!您走得冤!我替您叫屈啊——!”
像一颗烧红的铁弹砸进冰水里。人群骤然炸开了锅!惊诧、鄙夷、愤怒的低吼,刀子似的目光全扎在我身上。我看到赵阿婆哆嗦着手指点向我,嘴唇无声嗫嚅着“报应”……我成了人群目光中一个浑身长满尖刺的、流着毒脓的耻辱标本。林宇喊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子一软瘫跪在娘那简陋的薄皮棺材旁边,脸埋进臂弯,瘦弱的肩背剧烈起伏,哭得泣不成声。只有紧紧抓着他臂膀、试图将他扶起的邻居没看到,他那伏下去的脸上,紧绷的腮帮线条透着一丝狰狞的快意。
我没哭。感觉不到胸腔里的心在跳,也感觉不到脚踩在冰冷泥土上的实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尖锐的蜂鸣,越来越大,挤走了林宇刺耳的干嚎,盖过了人群的喧哗,淹没了破屋里土道士唱经的单调敲击。棺材被抬起时,一块边缘嶙峋的干泥块从开裂的地面被我抠起,死死攥在硌得掌心生疼。指缝间渗出的温热很快被凉透。
埋葬娘的那块荒地,远处几棵歪脖子老柳树在料峭春寒里哆嗦着发出新芽,灰绿色的,像没洗干净的抹布。最后一锹土被拍严实,石碑冰凉地立起来。帮忙的人渐渐散了,留下被踏得狼藉的地面和一地凌乱的纸钱灰烬。
林宇是最后走的。他慢悠悠踱到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春日阴冷的空气抽走了所有悲痛的伪装。他伸手指了指那簇新却冰凉的墓碑,指头因为用力而微微弯曲,几乎戳到我鼻尖,声音压得像毒蛇爬过枯草:“阿羽弟弟,看到了?这就叫报应不爽。欠债的,骗子的种,命里就该是贱泥巴里的烂水虱子。别怨哥心狠,是老天开眼。” 他的嘴角这次没再费力压制,完全向上扯开,露出一个混合着极端怨毒和冰冷嘲弄的笑容,比泥塑的鬼脸还要瘆人,清晰展示着所有积压的恶毒念头。“滚吧。这塘,这土,从今往后,姓林。”
阴冷的寒流顺着脊椎爬满全身,血液都冻住了,反倒激出胸腔里一股能把肺叶烧穿的炙热。那块冰冷坚硬的泥块深深陷进我的掌心,湿冷的棱角嵌进皮肉。我抬眼,目光越过林宇得意扭曲的脸,首首落在冰冷石碑上娘的名字上。那片灰绿色柳枝扭曲狂舞的倒影,似乎落在了我眼瞳的最深处。
没有眼泪,没有嘶吼。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林宇那张小人得志的脸,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初春荒原般的冰冷死气,也带着燎原野火的灼烫内核:“林宇。今天的土,埋的是我娘。明天的土,会埋你。我秦羽不报此仇,让我天打雷劈,挫骨扬灰!”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哑,却像淬过血、钉入骨的钉子。林宇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那点得意被冻结,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疑和更深的忌惮。我没再多看他一眼,转身一步步走向通往镇外那条唯一被车轮压出两道深痕的土路。脚下的泥冰冷刺骨,每走一步,脚下都发出沉重的“噗噗”声,如同踩过一具正在冷却的躯体。
作者“柚黑白”推荐阅读《他夺我鱼塘,我断他三代路》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TA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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