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涛那杯红酒泼过来的瞬间，时间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暗红色的酒液在苏瑶棉布裙上迅速晕开，像一滩淤血，黏腻冰凉地贴着她的皮肤往下爬。白色帆布鞋吸饱了酒液，鞋尖洇出难看的紫褐色，边缘的布料因为湿透而变得半透明，黏糊糊地裹着她的脚趾。一滴酒顺着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滑落，“嗒”一声砸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声音在突然死寂下来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
张丽夸张地捂住嘴，指缝里漏出压抑不住的笑声：“哎哟！这……这可真是……”她没说完，但那幸灾乐祸的眼风像小刀子似的往苏瑶身上刮。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人，眼神粘稠地黏在苏瑶狼狈的身影上，低低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突然发现腐肉的苍蝇。
林宇的手还保持着格开张丽的姿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缓转过头，视线掠过王涛那张挂着假惺惺歉意、眼底却全是恶毒嘲弄的脸，最后落在苏瑶身上。雨水浸透的旧夹克、樟木箱里落满的灰尘、鉴定台上那方冰冷沉重的黑匣……无数碎片在脑子里炸开，最终汇聚成眼前这滩刺目的红，和苏瑶惨白如纸、微微颤抖的唇。
“没事吧？嫂子？”王涛拖长了调子，脚尖又点了点地面那摊酒渍，仿佛那才是真正碍眼的东西，“我这酒可不便宜，八二年的拉菲呢……可惜了。”他咂咂嘴，惋惜得情真意切。
李强皱着眉上前，一把扯开林宇挡着的手，语气带着不耐烦的斥责：“行了林宇！王涛又不是故意的！苏瑶你也真是，傻站着不知道躲？”他目光扫过苏瑶湿透的裙子和脏污的鞋子，嫌恶地撇开眼，“赶紧带她去洗手间弄弄！别在这儿杵着碍眼！”他像驱赶什么不洁的东西般挥了挥手。
苏瑶的身体细微地抖了一下。那黏腻冰冷的触感透过鞋袜，仿佛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脚心，一路冷到心口。她能感觉到西面八方投来的视线，鄙夷、怜悯、嘲弄，像一层层湿透的棉布，紧紧裹住她，让她喘不过气。她不是没经历过窘迫，但从未像此刻，被扒光了尊严摁在聚光灯下反复摩擦。
“瑶瑶……”林宇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他伸手想碰她湿透的肩膀。
苏瑶却猛地抬起了头。
不是委屈，不是哀求。那双被水汽浸染过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琉璃，首首刺向王涛，刺向李强，刺向周围所有或明或暗带着恶意的面孔。她没看林宇，只是反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腕。她的指甲深深陷进他紧绷的皮肉里，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林宇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看到了苏瑶眼底那片决绝燃烧的火焰，那是被彻底践踏后，从灰烬里腾起的最后一点尊严。
够了。
这两个字无声地在他和苏瑶紧握的手掌间炸开，带着灼人的温度。
林宇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刚才还喧嚣浮华的宴会厅，此刻在他眼中褪尽了所有光鲜亮丽的伪装，只剩下这些涂着精致面具、内里却腐烂发臭的嘴脸。李强脸上那虚伪的关切，张丽眼底藏不住的刻薄，王涛嘴角那抹恶毒的快意……像一出荒诞剧，令人作呕。
他忽然扯了扯嘴角，一个没有任何温度、近乎残酷的笑容在他脸上绽开，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这笑容让离他最近的李强心头莫名一悸。
“拉菲？”林宇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嗡嗡的议论，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他目光落在王涛手里那只空了大半的高脚杯上，杯壁上还残留着几滴暗红的酒液。“八二年的拉菲？”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轻蔑，“王涛，你拿兑了雪碧的假酒泼人，还心疼上了？”
王涛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像是被当众扇了一耳光，血色“唰”地褪尽，只剩下难堪的青白。“你……你放屁！”他气急败坏地吼，声音都变了调。
林宇没理他，目光转向李强，那个他曾经以为算得上朋友的人。“强哥，你组的局，请我们这种‘底层打工仔’来，就是为了看我们出丑，给你找点乐子？”
李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被当众戳破心思的恼怒让他眼神阴鸷：“林宇，你发什么疯？喝多了吧？赶紧滚蛋！”
“疯？”林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沉的笑声在喉咙里滚动，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冷意，“是啊，我们是疯了。疯了才会以为，穿着旧衣服、踩着便宜鞋，靠双手老老实实赚钱，就能在你们这些‘上等人’面前，得到一点起码的尊重！”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划破了整个宴会厅的虚伪平静：“你们以为我们穷？以为我们一辈子只能像蝼蚁一样，被你们踩在脚底下，还要感恩戴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惊愕，不解，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愤怒。这个他们眼中的“土包子”、“底层人”，竟敢这样放肆？
林宇猛地抬手，指向刚才故意撞翻苏瑶饮料、此刻正躲在人群后面看好戏的另一个男人赵斌，又指向张丽，最后首首指向脸色铁青的王涛：“你！你！还有你！你们算什么东西？靠着家里几个臭钱，穿几件名牌，就真把自己当人上人了？就可以随意把别人的尊严踩在地上碾？”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狠狠砸向在场每一个人：
“告诉你们！我们刚出手了一件宫里流出来的老物件，成交价——两千三百万！”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水晶吊灯的光芒似乎都凝固了，空气粘稠得如同胶水。刚才还充斥着鄙夷和嘲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呆滞的茫然，仿佛林宇说的不是人话，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外星语言。
两千三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李强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张丽捂着嘴的手忘了放下，眼睛瞪得像铜铃，精心描绘的妆容掩盖不住瞬间褪尽的血色。王涛手里的空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暗红色的酒液溅在他昂贵的皮鞋上，他却像被烫到般毫无知觉，只是死死盯着林宇，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愚弄的巨大荒谬感。
“哈……”不知是谁发出一声短促的、干涩的嗤笑，像在努力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更像是垂死挣扎的喘息，“林宇……你，你开什么国际玩笑……”
“玩笑？”苏瑶的声音响了起来，清凌凌的，像冰锥敲击琉璃。她从那个廉价的环保布袋里——那个被张丽鄙夷地扫过无数次的布袋——抽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她的动作很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文件袋被打开，几份装订整齐的文件被她“啪”地一声，用力拍在身旁那张摆满昂贵点心、此刻却空了大半的香槟塔底座上。
雪白的纸张，在炫目的灯光下异常刺眼。顶端，是“金隅宝典”烫金的LOGO。下方，是几行清晰无比的鉴定结论，附带着那件黑檀木玄匣不同角度的照片。再往下，是一份银行流水单，交易金额一栏，那一长串令人眩晕的“0”，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伸长了脖子看过来的眼球上。
时间、地点、金额、交易方印章……清清楚楚，无可辩驳。
哄笑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像无数条濒死的鱼被扔上了岸。
李强第一个扑了过去，动作快得差点带倒旁边的椅子。他一把抓起那叠文件，手指因为用力而颤抖，眼睛死死盯着流水单上的数字，一遍，又一遍。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豆大的汗珠，从他精心打理过的鬓角渗出，顺着脸颊滚落。
张丽捂嘴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嘴唇哆嗦着，看看文件，又看看苏瑶那双被红酒毁掉的、沾着污渍的白色帆布鞋，再看看林宇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眼神涣散，仿佛三观被彻底击碎重组。那身她刚才还嗤之以鼻的廉价行头，此刻却像滚烫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
王涛更是如遭雷击，踉跄着倒退一步，脚下一滑，踩在刚才自己摔碎的玻璃渣上，昂贵的皮鞋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林宇，眼神从震惊、不信，迅速转化为一种混杂着恐惧、嫉妒和极度难堪的扭曲。
刚才还高高在上、肆意嘲弄的“精英”们，此刻像是被集体抽走了脊梁骨。有人下意识地低头，不敢与林宇和苏瑶的目光接触；有人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试图往前凑；更多的人则僵在原地，眼神躲闪，手足无措，仿佛第一次被扒光了衣服丢在众目睽睽之下。
林宇的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每一张精彩纷呈的脸。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王涛摔碎的、最大最锋利的玻璃碎片。尖锐的棱角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人不可貌相。”他掂量着那片玻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里的死寂和尴尬，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海水不可斗量。今天这一课，学费够贵吗？”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王涛和李强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鄙夷，“用一杯假酒，和你们那点可怜的优越感，换来认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值不值？”
没有人回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林宇随手将那片锋利的玻璃扔回地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朝着苏瑶伸出手。
苏瑶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一片清明。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那只沾着红酒、冰凉的手放进林宇温热宽厚的掌心。
林宇紧紧握住，十指相扣。他拉着她，转身，朝着宴会厅那扇沉重的、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大门走去。人群像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通道。没有人敢阻拦，没有人敢说话。那些曾经轻蔑的目光，此刻只剩下敬畏、恐惧和无法言说的复杂。
高跟鞋踩在碎玻璃上的声音消失了。只有两双普通的鞋子，一双沾着刺目的红酒污渍，一双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脚步声。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踩在那些曾经高高在上者的心脏上。
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将那片死寂、难堪和破碎的虚伪彻底关在里面。门外，是城市初夏夜晚微凉的风，带着自由的味道。
林宇和苏瑶站在璀璨的霓虹灯下，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滚烫而真实。
就在这时，苏瑶包里那只老旧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震动声在空旷的街头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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