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倒进磨盘，依旧重复地碾过。出租屋窗台上积了薄薄的灰，落水管的嘀嗒声准时在每天傍晚七点响起。桌上的那两碗没吃完的汤面被倒掉了，碗也洗净放回了碗架，和所有日用品一样排列整齐。只是那个被油纸小心包好、藏在一堆厚书最深处的小小黑匣，如同一个沉默的火山口，在两人心底悄无声息地喷涌着滚烫的气流，将空气都蒸得稀薄烫人。
七天后。信息“叮咚”一声，撞碎了出租屋死水般的沉闷。
林宇盯着手机屏幕——银行短信。一个以“1”开头、后面跟着一串惊心动魄的零的数字，平静地躺在他的余额里。没有锣鼓喧天，没有礼花爆鸣，只有冰冷的数字在屏幕幽光中闪烁。苏瑶凑过来，两人的脑袋几乎挨在一起。那串数字的份量太沉重，逼得人喘不过气，指尖碰到屏幕都是冰凉的。
屏碎了光。屋内陷入一种怪诞的、被巨额财富冲垮了常识的死寂。
“……真的？”苏瑶的声音压在喉咙底，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那么多……”她的指尖碰到林宇的手机背壳，那点触感真实又陌生。
手机突然不合时宜地嗡嗡震动起来。李强来电。林宇指尖滑开接听的动作有些僵硬，听筒里立刻泼洒出热情洋溢的笑闹声。
“喂？林子！干啥呢？大伙儿正‘青藤阁’开造呢！可劲找你俩！赶紧的！就缺你们了！打车过来！快快快！” 背景音里酒杯碰撞，喧腾的人语推挤着涌来。那种轻松、喧嚣、属于烟火人间的快活，与这个充斥巨大数字的空间格格不入。
挂了电话，林宇望向苏瑶。她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异常。“要去么？”他问，声音有点哑。
苏瑶的目光落在那堆厚书上，停顿了片刻，再抬起时，己是一片沉静的暗流。“去。”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异乎寻常的坚定，“穿着上次那条。”
李强口中那家“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青藤阁”，开在市中心一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裙楼顶层。巨大的水晶吊灯流苏般垂落，将光洒在光可鉴人的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混合了昂贵雪茄、名贵香水、冰镇白葡萄酒和烤肉的甜腻气息。西装革履的男人端着酒杯谈笑风生，裙裾飘香的女人笑声玲珑清脆。香槟色的灯光均匀地舔舐着每张精心修饰过的脸孔。
林宇那件洗得发软领口的T恤，和苏瑶那条明显打折季淘来的、毫无剪裁可言的棉布长裙，像是两张粗粝的砂纸，格格不入地擦过这派丝滑浮华的背景。
李强端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隔着几步就热情挥手。“哎哟！大林子！苏大美女！蜗牛爬啊你们！就差你们俩了！来来来，罚酒罚酒！”
他亲热地揽住林宇肩膀，力道不小，把人往那一片光鲜亮丽里推。林宇肩头粗糙的布料蹭过他熨烫得一丝不苟的定制衬衫袖口，动作有了零点几秒的迟滞。
“我说林宇，”李强顺势拍了拍林宇肩膀，脸上笑容依旧，眼光却像带着钩子，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林宇这身廉价行头，“这……工作挺忙？下班都来不及换身利索点的？这可不像咱当年追女神苏瑶的精气神儿啊！”他哈哈笑着，声音洪亮，目光却瞟向旁边刚放下手包，正脱掉一件薄外套的苏瑶。
苏瑶的棉布裙下摆沾了点没掸净的灰，裙腰有些松垮。她不自觉地轻轻抿了下嘴唇，手指捋了一下耳边根本没乱的头发。
“是有点赶。”林宇应着，声音不高不低。
“嗐！理解理解！”李强状似豪爽地挥手，另一只手却举起自己手里剔透的威士忌杯，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基层工作嘛，累成狗！喏，试试这个！单麦的！别替我省！好不容易出来聚聚，咱就得放开！”他招呼侍者，“来！给这两位上同款！”
一个妆容精致、穿着紧身亮片小礼裙、胸前的闪钻几乎晃人眼的年轻女人夸张地捂着嘴笑：“哎呀！强哥，咱苏大美人还用追？林宇好福气呀！真是……郎才女貌！”她目光黏在苏瑶那身毫无亮点的棉裙上，嘴角的笑意微妙地勾着，“苏瑶，这裙子哪买的呀？看着就……挺凉快朴素的！”她的尾音上扬着，像涂了蜜的钩子。旁边两三个凑近听热闹的女伴立刻捂着嘴，吃吃地低笑起来，彼此交换了一个了然又嘲讽的眼神。
苏瑶的脸颊悄然透出一丝血色，目光垂落到自己干净但廉价的白色帆布鞋上。“随便买的。”她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摊牌了，我女友是隐形富豪那穿亮片裙的女人叫张丽，她的笑越发尖利。“哦！跟我猜的差不多！性价比高嘛！”她放下捂嘴的手，指尖缀着镶水钻的长甲片，竟朝着苏瑶的手臂伸去，似乎要去捻那裙子肩膀部位的料子，“哎呀，这料子摸着可有点糙哈？多洗几回不会……吧？”她的动作轻佻又带着明显的羞辱意味。
“唰啦！”
没等张丽那根缀着水钻的指甲真正碰到苏瑶的肩膀，一只手横空插了过来！
是林宇。他一步挡在了苏瑶身前，一只手握住了张丽探过来的手腕！
动作并不粗暴，只是稳稳地格开。但林宇的脸绷紧了，刚才被李强推搡着也挂着应付表情此刻只剩下冷硬的线条。眼神更是变了，不再是之前的隐忍和妥协，而是像淬了冰水的刀锋，森然，锐利。
张丽猝不及防被握住手腕，先是一愣，紧接着就仿佛被烙铁烫到般尖叫起来：“呀！干嘛呀你！动什么手！好端端的聚会发什么疯？！放开！”
她用力想抽手。
林宇松开了她。
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是坚决的阻隔，又没留下任何强横的痕迹。
张丽抚着自己根本没留下任何红痕的手腕，眼里的惊愕迅速被一种被冒犯的怒火取代，脸色涨红，声音拔高，带着哭腔转向李强和其他人：“强哥！你看他呀！什么素质！我好心好意跟他女朋友说话！他上来就动手动脚！土包子就是土包子！怪不得穿的跟捡破烂一样！骨子里就没点教养！是不是在工厂里搬货搬得脑子都……啊！”
刺耳的尖叫突兀地拔到顶峰！
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另一个一首倚在吧台边、脸上带着几分醉意、捏着高脚杯柄的红发青年，叫王涛的，像是被这边的动静“惊扰”到了，又像是腿软没站稳，身体向前猛地一个趔趄，脚下步子踉跄地朝苏瑶这边撞了过来！他手中那大半杯暗红色的液体——一杯据说年份不低、价值不菲的干红葡萄酒，被高高抛起！
殷红的酒液在刺目的水晶灯光下划出一道妖异的弧线！
“噗——”
绝大部分的酒，不偏不倚，兜头盖脸地泼在了苏瑶身上！
冰凉粘腻的触感瞬间浸透轻薄的棉料，前胸到腰腹湿淋淋地糊成一片深红，颜色刺目得如同血污。更要命的是，剩下的酒液带着惯性向下奔流，迅速浸染了她脚上那双干干净净的白色帆布鞋。
纯白的布料贪婪地吸收着酒液，晕开大片大片难以言喻的、肮脏的、令人作呕的紫红污渍。湿冷的酒水透过鞋面，瞬间粘腻地裹住了她的袜子，那黏腻湿冷的触感首透脚底。
苏瑶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瞬间抽空了灵魂。
“啊呀！”王涛“惊呼”，醉态朦胧的脸上堆起浮夸的歉意，“对不住！真对不住美女！脚滑了！没站稳！你说这事儿闹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假意低头查看被苏瑶“踩脏”了的地板，那里除了一摊酒渍，什么都没有。“啧！瞧我这红酒！都糟蹋了！你瞧你这……哎呀！”
他皱着眉，语气里只有对那杯泼出去的、价格不菲的红酒的痛惜，以及对弄脏了自己眼前一小块高档瓷砖的不悦。他用脚尖点了点那摊迅速扩大的深红印记，再抬头看向狼狈不堪、被泼成“落汤鸡”的苏瑶时，眼神深处只剩下赤裸裸的恶意嘲讽，仿佛在看一件碍眼又低贱的垃圾。
“没事吧……嫂子？”王涛咧开嘴，毫无诚意地问。那笑容在炫目的灯光下，像个咧开了口的、肮脏的破口袋。
李强这时才“缓过神”，走上前一把拨开依旧挡在苏瑶身前的林宇，语气带着息事宁人的责备和不耐：“行了行了！王涛也不是故意的！多大点事儿！踩脏了就踩脏了！苏瑶你也真是，怎么站着不动呢？躲都不会躲一下？”他似乎嫌地上碍眼的酒渍影响环境，又皱着眉催促道，“你俩也是！看看这样子！林宇你赶紧的！带她去洗手间处理一下！别杵这儿挡着大家！”
人群开始窸窸窣窣地议论，一道道眼神粘稠地裹挟着窃笑、怜悯、幸灾乐祸和事不关己的冷漠，投注在被酒淋湿、脸色苍白如纸的苏瑶身上。她被钉在那片深红酒渍的中心，那污浊的颜色，正狰狞地顺着她白色的鞋帮，无声地向下流淌、蔓延。
那双白鞋脏得不成样子，就像一团被揉皱的、踩满污泥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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