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坡的日子，表面上看，似乎被周玉那支石笔的“嚓嚓”声和渠水的汩汩声熨平了。试验田里的粟穗一天天沉实起来，豆花谢了，结出了细小的豆荚，套种在垄沟边的野菜也舒展开了嫩叶，虽然瘦弱，但绿意盎然。李婶每天巡田，嗓门都比往日洪亮几分，见人就说“咱这地有灵气了”，孙寡妇等几户跟着学的人家，地里也见了起色，脸上愁容少了些。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开始滋生。
这暗流的源头，是赵癞子那张越来越阴沉的脸。他家那片靠近干涸古河道的“好地”，今年因为缺水和他自己懒得像周玉他们那样精心打理，长势远不如往年。黍苗稀稀拉拉，蔫头耷脑，和旁边周玉试验田里那蓬勃的绿意形成了刺眼的对比。更让他窝火的是，连孙寡妇那种他以前正眼都瞧不上的妇道人家，地里也比他家强！
嫉妒像毒藤，在他心里疯长。郑参军那次视察后，官老爷非但没治周玉的罪，反而像是看重了她那套歪理，这更让赵癞子觉得憋屈又恐慌。他隐约感觉到，再这样下去，他在这野狗坡“头一份”的地位就要不保了，连带着他靠着几分蛮横从别人那里占的小便宜，恐怕也要没了着落。
这天，赵癞子借口去镇上买盐，实则溜进了镇上“丰源粮行”的后院。粮行的掌柜姓钱，是个脑满肠肥、眼珠子乱转的胖子，专做压价收粮、高价倒卖的勾当，名声不怎么好。
“钱掌柜！”赵癞子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兮兮的愁苦，“您可得给咱指条活路啊！咱们野狗坡，怕是要遭殃了！”
钱掌柜剔着牙，斜睨他一眼：“遭殃？遭什么殃？闹蝗虫了？”
“比蝗虫还邪乎！”赵癞子一拍大腿，凑近了说，“您是不知道，咱们那儿来了个邪门的罪眷女子，叫周玉！整天在田里鬼画符，搞什么轮着种、掺着种，还挖沟引水，弄得乌烟瘴气！结果您猜怎么着？邪性得很！就她家和她那几家跟屁虫的地长得好，别的地，尤其是离她远点的地，今年那苗子，蔫得跟霜打似的！大伙儿都说，她那是用了妖法，把别的地里的肥力、地气都吸走了，养她那几块邪地呢！”
钱掌柜的小眼睛眯了起来：“哦？有这事？”他手里正把玩着两颗核桃，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千真万确啊钱掌柜！”赵癞子添油加醋，“您是没看见官老爷都惊动了！可不知那妖女用了什么法子，官老爷非但没抓她，还把她那些鬼画符当宝贝拓走了！这不是助长邪气吗？再这么下去，咱们野狗坡的地都要被她吸干了！明年别说交租子，怕是草都长不出来了！到时候，您收谁的粮去？”
这话戳中了钱掌柜的软肋。他做的是粮食生意，野狗坡虽然产出不多，但蚊子腿也是肉。更重要的是，如果真如赵癞子所说，这“妖法”扩散开，坏了地力，影响的是他长期的生意。而且，“妖法”这个名头，最容易引起底层愚民的恐慌。
钱掌柜的核桃转得更快了，他沉吟片刻，露出一丝奸笑：“癞子兄弟，你这话，倒是给哥哥提了个醒。这样，你回去，悄悄地把这消息散出去。就说……嗯，就说那周玉的法子，是‘耗地精’的邪术，短时间看着好，实则是涸泽而渔，把地里的根本都耗尽了！谁用了她的法子，或者挨得近了，地气就会被吸走，轻则歉收，重则绝收！尤其要提醒那些还没跟着她瞎搞的人家，千万离她远点，不然自家地就完了！”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摸出几个铜板塞给赵癞子：“买点酒，找几个嘴巴松的，喝高了，话就好传了。传得越邪乎越好！就说官老爷也被她蒙蔽了！让大家伙儿都警醒着点！”
赵癞子捏着铜板，脸上露出狞笑：“得嘞！钱掌柜您就瞧好吧！保管让那妖女在野狗坡待不下去！”
谣言像带着毒刺的藤蔓，借着酒气和愚昧的土壤，在野狗坡悄然蔓延开来。
起初是窃窃私语。
“哎，你听说没？赵癞子说周玉那法子邪性，吸地气呢！”
“真的假的？我看李婶家地是好了啊？”
“好？那是表象！是吸了咱们地里的精血才好的！赵癞子说了，离她越近，地越倒霉！你看孙寡妇家挨着李婶，不也好了点？那是吸了更远处的地气！”
“嘶……怪不得我家今年苗子发黄，原来是离她们那片太近了？”
恐慌像瘟疫一样扩散。那些原本就胆小、或者田地离周玉试验田较远、今年收成确实没多大起色（更多是自身原因）的农户，开始疑神疑鬼。他们看向周玉、李婶等人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好奇或羡慕，而是掺杂着恐惧、疏离，甚至隐隐的怨恨。
周玉依旧每天在田间记录、观察。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异样。当她扛着锄头走过田埂时，几个正在锄草的妇人会立刻停下交谈，眼神躲闪地低下头，匆匆走开。她去洼地取水，原本挤在那里打水的人会下意识地给她让出老大一块地方，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不洁的东西。
“哼！一群没见识的怂包！”李婶第一个炸了。她刚从自家地里回来，就看见一个平时还算熟的妇人，见了周玉像见了鬼似的绕道走。李婶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几步追上去，叉着腰堵在那妇人面前：“王二家的！你跑什么跑？周家妹子是老虎啊能吃了你？”
那王二家的妇人吓得一哆嗦，脸都白了，支支吾吾：“李……李婶子，没……没跑……”
“没跑？你当我眼瞎？”李婶嗓门洪亮，引得附近几块地里的人都看了过来，“是不是听了赵癞子那王八蛋放的狗臭屁？说周玉妹子吸你们地气？”
王二家的不敢吭声，只是低着头绞着衣角。
“放他娘的罗圈屁！”李婶气得唾沫星子横飞，指着自家地里明显比别处茁壮的黍苗，“吸地气？吸了地气我家苗能长这么旺？孙寡妇家能缓过劲来？你自个儿懒，不好好伺弄地，苗子蔫了怪谁？怪到周玉妹子头上？你良心被狗吃了？当初水渠挖到你家地头边上，是谁帮你夯实的？啊？”
李婶的连珠炮轰得王二家的抬不起头，周围看热闹的人也噤若寒蝉。孙寡妇也鼓起勇气走过来，小声说：“二嫂子，周家妹子是好人，她的法子……真的有用。我家地以前啥样你也知道，现在……你看。”她指了指自家地里虽然不算茂盛但总算有了生机的苗。
“有用？哼！”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了进来，是住在坡另一头、跟赵癞子走得近的一个汉子，“有用怎么不见大伙儿的地都变好？怎么偏偏就你们几家好？李婶，你嗓门大就有理了？这吸地气的邪术，说不定就是专门吸老实人的地，养肥你们几个呢！不然官老爷干嘛拓走她的鬼画符？指不定就是查这邪术呢！”
这话又引起一阵骚动。恐慌和愚昧一旦被点燃，不是几句道理就能轻易扑灭的。
周玉站在人群外，静静地听着。那些带着恐惧和恶意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那些荒谬的指责在风中飘荡。她握紧了手里的石笔，冰凉的硬木笔杆硌着掌心。她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她只是觉得，很吵。吵得盖过了粟穗在风中低语的沙沙声，盖过了豆荚努力鼓胀的细微动静。
她低下头，看着脚边刚冒出两片嫩叶的野菜苗。那叶子在微风中轻轻颤抖，努力向着阳光伸展。她蹲下身，用石笔在随身带着的一块小石片上，仔细地画下这棵野菜的嫩芽形态，在旁边标注了日期和位置。
她的动作专注而平静，仿佛周围那些嘈杂的争吵、猜疑和恐惧，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依旧只有这片土地，这些生长的生命，和手中这支能清晰记录下一切的笔。
李婶还在跟人激烈地辩论，唾沫横飞。孙寡妇在一旁焦急地帮腔。石头捏紧了拳头，瞪着那个说风凉话的汉子。赵癞子则躲在更远处，看着这场由他挑起的风波，脸上露出阴险而得意的笑容。
风卷起田间的尘土，迷了人的眼。野狗坡上，金灿灿的粟穗在阳光下沉默地低垂，与角落里滋生的猜忌和恐慌，形成了无声的对抗。周玉画完最后一笔，收起小石片，扛起锄头，像往常一样，走向她的试验田深处，只留给喧嚣一个沉默而专注的背影。
意识角落，那行数字在轻微的波动后，最终停留在：
**【能量收集：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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