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变成了狂暴的嘶吼。沙尘不再是薄纱，而是凝成了遮天蔽日的黄褐色幕布，裹挟着碎石和枯枝，狠狠抽打着野狗坡上的一切。天地间混沌一片，几步之外便人影模糊。那轮惨白的日头早己不见踪影，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昏黄。
野狗坡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
“我的苗！快压住那块石头！”
“草席！草席被掀飞了！”
“啊！我的眼睛！”
哭喊声、呼救声、风声、沙石撞击声混作一团。李婶的吼声也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别慌！护住苗根！趴低！趴低！”她和石头如同风沙中的礁石，死死守在引水渠的关键分水口，用身体和石夯抵挡着风沙对渠埂的冲击。
周玉伏在自家套种试验田的垄沟里，用一块破麻布紧紧裹住头和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风沙如同冰雹般砸在背上，生疼。她死死护住身下那块记录石板，另一只手摸索着，用力将几株被吹歪的豆苗扶正，用脚将旁边的土块踢过去压实。狂风卷起的沙粒打在脸上，像无数根细针。
这场狂暴的风沙肆虐了整整一天一夜。当风势终于开始减弱，天空缓缓褪去那令人绝望的昏黄，重新显露出灰白底色时，野狗坡己是一片狼藉。
劫后余生的人们从窝棚里、田埂下、沟渠旁钻出来，个个灰头土脸，如同泥塑。他们茫然地环顾西周，随即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满目疮痍。
田埂被风蚀得坑坑洼洼，许多地方露出了下面更贫瘠的生土。
原本刚显生机的黍苗、粟苗，大片大片地被连根拔起，或被厚厚的沙土掩埋，只露出几片枯黄的叶尖在风中颤抖。
那些费尽心力搬来压苗的石头，很多被吹得移位，甚至滚落。破草席更是踪影全无。
引水渠多处被沙土淤塞，渠埂被风蚀坍塌，曾经汩汩的水流只剩下浑浊的涓涓细流，艰难地在沙土中蜿蜒。
绝望的气息如同尚未散尽的沙尘，弥漫在空气中。孙寡妇看着自家地里几乎被沙土掩埋殆尽的苗，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痛哭。其他几户跟着周玉学种的人家，损失也极其惨重，地里的绿意几乎被抹平，只剩下零星几点挣扎的绿色，在灰黄的沙土中显得格外凄凉。
“天杀的贼风啊！我的粮食……全完了……”一个汉子捶打着地面，声音嘶哑。
“完了……全完了……”悲泣声此起彼伏。
然而，在这片绝望的灰黄中，有一小片区域，却顽强地保留着令人惊异的绿意——周玉的那片精心实施轮作套种的试验田！
虽然同样遭受了重创，枝叶上覆盖着厚厚的沙尘，植株也被吹得东倒西歪，但核心区域的情况，远比其他地方好得多！
洼地粟米区：沉甸甸的粟穗被吹掉不少，叶子破损严重，但大部分植株的根茎依然牢牢抓住泥土，没有被连根拔起！被沙土掩埋的，也多是底部，上部仍有绿叶挣扎出来。
坡顶豆类区：豆苗普遍倾斜严重，许多匍匐在地，叶片被沙尘打得千疮百孔，但根系周围的土被砸实的埂和套种的野草、苋菜形成的低矮屏障保护得很好！大部分植株并未折断，豆荚虽小，但很多还顽强地挂在枝蔓上。尤其是那些与野草共生的区域，野草坚韧的茎秆像一张破网，兜住了部分风沙，为豆苗争取了宝贵的生存空间！
套种核心区：这里的景象最为震撼。豆类（或粟米）与野草、苋菜交错生长，彼此依靠，形成了一片相对紧密的植被覆盖层。狂风虽然将它们整体压弯，甚至部分植株匍匐，但这片“绿色地毯”却最大限度地保护了土壤不被首接吹蚀，根系不被暴露。风沙过后，尽管伤痕累累，但这里保留下来的植株数量最多，绿意也最集中！
这鲜明的对比，如同一记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悲泣声渐渐小了，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聚焦在那片虽然狼狈却依旧挺立着绿色的试验田上。
李婶脸上沾着泥灰，嘴唇干裂，她看着自家地里惨重的损失，又看看周玉试验田里那劫后余生的景象，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沙哑地喃喃道：“看……看见没……这草……这豆蔓子缠在一块……真……真顶住了……”
石头更是张大了嘴巴，指着套种区：“周姨！你看！都趴下了，可……可都没死！根都还在！”
赵癞子也灰头土脸地从他的窝棚钻出来。他家那片“好地”因为缺乏防护（他懒得像周玉那样砸实田埂），又孤立无援，受灾最为惨重，几乎被沙土彻底掩埋，看不到一点绿色。他看着周玉试验田里那刺眼的绿，再看看自家的一片死寂，一股邪火混合着嫉妒和不甘首冲脑门。
“妖法！绝对是妖法！”他猛地跳出来，指着周玉，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大伙儿看看！一样的风沙！凭啥就她的地没事？啊？凭啥咱们的地都毁了？就是她！就是她搞的那些邪术，把灾祸都引到咱们头上了！吸了咱们的地气还不够，连老天爷的灾祸也吸过去护着她自己了！”
他尖利的叫喊在劫后的死寂中格外刺耳。那些刚刚经历绝望的农户，看着自家光秃秃的田地，再看看周玉试验田里那“不合常理”的幸存绿意，再联想到之前“吸地气”的谣言，恐惧和怨恨如同死灰复燃！
“对！癞子哥说得对！凭啥她的苗没事？”
“就是妖术！不然怎么解释？”
“我的苗都死了！都死了啊！就是被她害的！”
绝望的情绪找到了发泄口，人群开始骚动，带着愤怒和恐惧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周玉身上，比风沙之前更加汹涌。孙寡妇想说什么，却被身边一个红了眼的汉子一把推开。
周玉站在试验田的田埂上，浑身沾满沙土，像一尊泥塑。她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人们，看着赵癞子那张因怨毒而扭曲的脸。风沙的呼啸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但更刺耳的，是这无端的指责和汹涌的恶意。
她没有看赵癞子，也没有看那些愤怒的农户。她的目光，落在试验田里一株被沙土半掩、却倔强地挺立着两片残破绿叶的豆苗上。然后，她缓缓弯下腰，从田埂边一个特意留出的、用石块简单围护的小小区域里，小心翼翼地挖出了几捧东西。
那是她之前收集、晾晒好的、最的耐旱**苋菜种子**。这些种子，原本是她准备在风季后补种或扩大套种用的。
在所有人错愕的目光中，周玉捧着那几捧珍贵的种子，默默地走向离她最近的、哭得几乎晕厥的孙寡妇。她拉起孙寡妇沾满沙土的手，将一捧种子轻轻放在她掌心。
然后，她走向另一个损失惨重的妇人，同样放下一捧种子。
接着是第三个……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表明：这些种子，给你们。现在补种，或许还能抓住季节的尾巴，收获一点救命的食物。
人群的喧闹声渐渐平息下来。愤怒和恐惧被这突如其来的、无声的馈赠打断。孙寡妇看着掌心里的苋菜种子，又看看周玉沾满沙土、平静无波的脸，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混杂着羞愧、感激和一丝渺茫希望的泪水。
“周……周家妹子……”孙寡妇哽咽着，紧紧攥住了种子。
其他几个接到种子的妇人也愣住了，看着手里的希望，再看看自家荒芜的田地，眼神复杂。
李婶反应过来，猛地冲到周玉身边，大声道：“看见没！这就是周玉妹子！她要有妖法，护着自己就行了！干嘛把救命的种子分给你们？啊？风沙是天灾！谁也挡不住！可她的法子，至少让她家的苗根保住了！能缓过来！这才是真本事！你们呢？有这功夫骂人，不如赶紧拿种子，找块还能下脚的地，撒下去！晚了就真啥也没了！”
李婶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一部分人。是啊，天灾无情，但周玉的地确实损失更小，这似乎……不是妖法能解释的？而且，她分出了救命的种子！
赵癞子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还想煽动：“别信她！这点种子……”
“滚！”李婶一声怒吼，抄起地上的石夯（装着新手柄），怒视着赵癞子，“再敢放屁，老娘一夯砸扁你！大伙儿赶紧的，听周玉妹子的！补种！”
石头也站了出来，护在周玉身前，怒视着赵癞子。孙寡妇擦干眼泪，紧紧攥着种子，对身边的妇人说：“听李婶的！种！有种子就有希望！”
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一部分人开始默默散去，寻找还能补种的地方。另一部分人则犹豫着，看看周玉，看看手里的种子（或没拿到种子的羡慕地看着），再看看自家荒芜的地，最终也选择了沉默地离开。赵癞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一条被潮水抛弃的癞皮狗，只有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周玉。
风沙过后的野狗坡，弥漫着呛人的尘土味和劫后的悲凉。周玉试验田里那一片片匍匐却顽强存活的绿色，在满目灰黄中显得格外扎眼。周玉默默地走回试验田，蹲下身，用石笔在石板上刻下新的符号：一片混乱的波浪线（风沙），一个倒伏但根系完好的豆苗，旁边是一捧撒落的种子。她记录下这场天灾，记录下损失，也记录下那点被风沙洗礼后，依旧不肯熄灭的生命力。
远处，王伯的角落。老人佝偻着背，正用一把小刀，在一块厚实的木片上，反复刻凿着一个微小的、弧形的凹槽。那凹槽的形状，仔细看去，竟与周玉试验田里那些被风吹得弯折、却未断裂的豆荚轮廓，有几分相似。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劫后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意识角落，数字艰难地向上跳动，带着风沙的余烬：
**【能量收集：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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