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沉闷而有力的夯击声，成了野狗坡新的背景音。这一次，它不再仅仅回荡在周玉的试验田旁，也响彻在李婶家地头的边缘。
周玉、石头和李婶组成了一个临时的“水利小队”。周玉负责规划路线、指挥方向，确保新挖的支渠能利用天然地势的微小落差，将水流引向李婶家最干旱的地块。石头依旧是最强壮的劳动力，挥舞着铁锹奋力挖土开渠。而李婶，这位原本只信奉“力气活”的妇人，此刻却成了最卖力的夯土工。
“闪开点，石头！看老娘的！”李婶学着周玉的样子，双手紧握石夯粗糙的藤条手柄，憋足了劲，将那沉重的青石高高抬起，再狠狠砸下！
“咚！！！” 一声巨响，脚下的土地都仿佛在呻吟。泥土被砸得瞬间下陷、板结，效果比周玉和石头砸得更加震撼。
“娘！你轻点！别把渠砸塌了！”石头吐了吐舌头，半是玩笑半是担忧。
“呸！小兔崽子懂啥！就得砸实了！水才跑得快！”李婶抹了把汗，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干劲和……自豪？她似乎在这原始的、力量感十足的劳作中，找到了某种宣泄和成就感。她看着被自己砸得如同石板的渠底，再看看旁边被周玉规划得平首顺滑的渠线，浑浊的眼中闪烁着务实的光芒。“周家妹子，你看这走向行不？歪没歪？”
周玉仔细看了看，用锄头柄比划了一下：“这里，再往左偏半尺，水就能顺到你家地头那棵歪脖子树下了。”
“好嘞！”李婶二话不说，调整位置，再次抡起了石夯。沉重的夯击声伴随着她偶尔的吆喝和石头的嬉笑，竟给这片荒芜的坡地带来了几分奇异的生机。
引水工程在艰难却充满希望地推进着。当第一条为李婶家引水的支渠终于挖通、夯实完毕，李婶颤抖着手，将水从主渠引入支渠口时，浑浊的水流沿着新渠欢快地奔向那片蔫黄的菜地时，这个泼辣的妇人眼眶竟有些发红。她看着水流滋润着干渴的土地，看着那些半死不活的菜苗似乎都挺首了一丝腰杆，嘴里反复念叨着：“成了……真成了……” 这不仅仅是一点水，这是她在绝望中亲手抓住的一线生机，是对周玉这个“倔丫头”彻底的信服。
“周家妹子这法子……神了！”李婶在短暂的激动后，迅速恢复了她的精明本色。她浇完自家地，立刻拎着水桶，开始义务地、甚至带着点炫耀意味地，帮周玉浇灌她那片试验田，尤其是坡顶那块原本被认为“白瞎了”的土地。水流浸润下去，那些瘦弱的幼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了叶片，透出一点鲜活的绿意。
李婶家的变化和引水的成功，像投入平静（死寂）水潭的石子，终于激起了更广泛的涟漪。其他几户同样挣扎在罪田边缘、离水源或洼地稍近些的罪田户，开始远远地观望。起初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当看到李婶家地里蔫黄的苗真的缓了过来，坡顶那块“废地”居然也见了绿，他们的眼神变了。犹豫、怀疑，渐渐被一种强烈的渴望取代。
终于，一个同样瘦弱、带着个半大女孩的妇人，名叫孙寡妇，怯生生地走了过来。她远远地看着周玉和石头在规划新的支渠路线（为另一块试验田），又看看李婶正在用石夯加固一段老渠，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嘴唇嗫嚅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小声道：“周……周家妹子……李婶子……那个……那个水……能不能……也……” 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涨得通红，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婶停下手中的活，拄着石夯，看向孙寡妇和她身后那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怯懦的女孩，又看了看周玉。她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说：妹子，你看呢？
周玉的目光扫过孙寡妇家那片龟裂的土地和几棵快要枯死的稀疏幼苗。她沉默地点了点头，指向她刚规划好的一条更短的支渠线：“从那里挖过去，接到你家地头。石头，先帮孙家嫂子。”
石头应了一声，立刻扛着铁锹跑了过去。孙寡妇又惊又喜，眼泪差点掉下来，连忙拉着女儿给周玉和李婶鞠躬：“谢谢！谢谢周家妹子！谢谢李婶子！谢谢石头！”
“谢啥！赶紧干活！挖渠要紧！”李婶大手一挥，颇有几分“工程总监”的架势，“挖浅了不行，得按周家妹子画的线！挖完了还得用这宝贝疙瘩砸实！”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夯，语气里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
有了孙寡妇的加入，仿佛打开了一个闸门。陆陆续续，又有两三家实在熬不下去的罪田户，期期艾艾地凑了过来，请求帮忙挖渠引水。周玉来者不拒。她利用泥地笔记和简单的木棍划线，规划出一条条尽可能利用地势、连接洼地主渠、通向不同田块的支渠网络。虽然每条支渠都很短、很简陋，但目标明确——先解决最迫切地块的用水。
于是，野狗坡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以周玉为核心，李婶、石头、孙寡妇和其他几个新加入的妇人、半大孩子组成了一个松散但目标一致的“水利工程队”。周玉负责规划和关键节点施工，李婶成了最权威的“石夯教官”和监工，石头是挖土主力兼“传令兵”，其他人则负责挖掘、清土、协助夯砸。
“这边！再深挖三寸！”
“夯！用力夯！听见那‘实’声没？要砸出‘砰砰’的动静才行！”
“水来了！快让开！看水头！”
李婶的大嗓门成了工地上最有效的指挥棒。她似乎找到了新的人生价值，指挥调度，传授夯土技巧，忙得不亦乐乎。石头穿梭其中，帮忙传递工具，解决小问题。孙寡妇等妇人则埋头苦干，眼中充满了对水的渴望和对周玉的感激。
王伯的角落依旧安静。他叮叮当当的刻凿声似乎从未停歇。只是有一次，当周玉带着一群人去他附近取水时（洼地“小水洼”己成为临时水源集散地），她敏锐地发现，王伯脚边，那块他刻凿了很久的扁平石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根被精心削磨过、一头带着圆润凹槽的硬木短棍。那些凹槽的形状……似乎刚好能卡住石夯上那粗糙的藤条手柄？
周玉心中一动，但没有停留。她知道，王伯的世界，有自己的节奏。
引水带来的改变是立竿见影的。有了相对稳定的（虽然依旧微小）水源滋润，周玉试验田里的作物长势明显分化。洼地深处喜湿的作物长势最好，绿油油的叶片在阳光下舒展。坡顶耐旱的作物虽然依旧矮小，但也顽强地活着，甚至抽出了小小的穗。最令人惊喜的是那些在原生野草旁“套种”的区域！周玉发现，野草似乎并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抢夺太多养分，反而像一层天然的屏障，为幼苗遮挡了一部分风沙和烈日，其发达的根系似乎还帮助松动了板结的土壤！套种区域的幼苗，普遍比单独种植在坡顶的同类更健壮，叶片更肥厚！
这个发现让周玉的心跳加速。她更加仔细地观察、记录，在泥地笔记上画满了代表共生关系的并排圆圈和代表长势的箭头符号。模糊的“套种”、“轮作”概念，在野狗坡严酷的环境下，似乎找到了生根发芽的土壤。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在稍远处一片相对“肥沃”（相比野狗坡其他地块）的罪田里，一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光头汉子，人称“赵癞子”，正叉着腰，冷冷地看着这边热火朝天的景象。他是这片罪田区少有的“强劳力”，凭着几分蛮横，霸占着最好的几块地（靠近一条早己干涸的古河道遗迹），平时对其他老弱妇孺多有欺凌。周玉他们引水的洼地，离他的地不算远，但他自持“地好”，不屑于参与。
“哼，瞎折腾！一群娘们娃娃，能成啥气候？”赵癞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语气充满不屑，“费那牛劲挖沟，不如多给老子提两桶水浇地实在！”他身边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附和着嘲笑。
李婶听到了，眉头一竖，正要叉腰骂回去，却被周玉轻轻拉住了衣袖。
周玉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赵癞子和他那片因为缺水也开始显露出萎靡迹象的“好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看一块普通的石头。她转头，继续用锄头柄指点着新渠的走向：“李婶，这段坡陡，夯的时候要更密实些。”
李婶狠狠瞪了赵癞子一眼，压下火气，重新抡起了石夯：“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是对那嘲讽最有力的回应。水渠继续向前延伸，浑浊的水流汩汩流淌，滋润着更多干渴的土地和人心。几片新绿，在曾经绝望的野狗坡上，顽强地蔓延开来。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更远处官道的土坡上，一个穿着低级吏服、负责巡查罪田区的小吏，勒住了马缰。他望着野狗坡上那几条蜿蜒的“水线”，以及水线旁零星点缀的、明显不同于周边萎靡的绿色，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深思。他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秃笔，匆匆记录了几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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