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罪田户都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官员,以及他目光锁定的那个瘦弱女子。李婶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想挡在周玉身前,却被周玉轻轻拉住衣袖。
青衣官员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周玉沾满泥泞的粗布衣,扫过她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双手,最后定格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睛上。那眼神里没有寻常罪眷的畏缩恐惧,也没有丝毫谄媚,只有一种近乎枯井般的沉寂和专注,仿佛刚刚从劳作中被打断,思绪还停留在她的田地和那些古怪符号上。
“本官姓郑,乃北疆屯田司录事参军。”官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官威特有的穿透力,在寂静的野狗坡上回荡,“巡查至此,见你这片田地,倒与别处不同。洼地粟穗,坡顶豆苗青翠,套种之法亦见章法。还有这些沟渠,”他用马鞭指了指蜿蜒的引水渠,“虽简陋,却颇见巧思,引水、夯土,皆有法度。更甚者,”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那几块放在田埂边的石板上,眉头微蹙,“这些鬼画符,又是何物?”
屯田司!负责军垦民屯的实权部门!郑参军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心头。李婶等人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私挖沟渠,改变耕作,还弄些“鬼画符”,这……这岂不是犯了大忌讳?赵癞子躲在远处,脸上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狞笑,巴不得官老爷立刻治周玉的罪。
那小吏连忙躬身,低声补充道:“大人,卑职上次巡查便觉蹊跷,故引大人前来。此女名周玉,乃罪眷,在此耕种己有数年。这些……符号,她似乎日日刻画,记录着什么。”
郑参军翻身下马,动作利落。他不再看周玉,而是径首走向那几块石板。他蹲下身,仔细审视着那些用焦炭画下的、密密麻麻的符号。短竖线、波浪线、三角、圆圈、箭头……看似杂乱无章,但仔细观察,却能发现某种内在的规律和对应关系。符号旁边,还有一些极其简略的、代表作物或天气的象形图案(如一个点代表雨滴,几根线代表风)。
“此为何意?”郑参军指着一处洼地符号旁边密集的短竖线,抬头看向周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
周玉沉默了一下。她从未想过要解释,也从未有人问过。这些符号,是她与这片土地、与时间、与自己模糊记忆对话的语言。她走上前,蹲在郑参军旁边,离得很近,能闻到对方官袍上淡淡的皂角味和尘土气息。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沾着泥巴的手指,指向石板上的符号。
* 她先点了点代表洼地的波浪符号,又指向旁边田地里那片沉甸甸的粟穗。
* 再点向旁边代表“粟”的象形符号(一个简略的穗状图),以及旁边记录播种时间的几道划痕(代表月份)。
* 然后,她指向那些密集的短竖线,手指顺着线条的密度变化移动,最后落在一块记录着“雨”符号和几道强风波浪线的区域旁边。那里的短竖线变得稀疏弯曲。
* 接着,她又指向坡顶的三角符号,再指向旁边绿油油的豆田和间种的苋菜,以及代表“豆”、“苋”的符号和轮作的时间标记。
* 最后,她的手指停留在那些代表“套种”的并排圆圈上,又指向试验田中长势明显优于旁边的共生区域。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没有言语,只有手指在符号与实物之间无声地建立联系。她的眼神随着手指移动,清澈而专注,仿佛在解读一本只有她能懂的天书。
郑参军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周玉的手指。起初是疑惑,渐渐地,震惊之色在他严肃的脸上浮现。他看懂了!这些看似简陋的符号,竟是一套完整的、记录着土地状况、作物种类、种植时间、长势变化、天气影响……甚至轮作套种对比的原始农书!其逻辑之清晰,记录之详实,远超他见过的任何农人笔记!
“你……你是如何想到轮换种植?如何知道洼地宜粟,坡顶适豆?又如何想到在野草旁套种?”郑参军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威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急切。北疆土地贫瘠,粮食短缺一首是边关大患。若此女之法可行、可推广……
周玉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如何想到?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如同水底的月亮,看得见轮廓却抓不住实体。她无法解释。最终,她只是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脚下的土地,用沙哑的声音吐出几个字:“试出来的。看土,看苗。”
“试出来的?看土看苗?”郑参军喃喃重复,目光再次扫过石板上的符号,又看向那片生机勃勃、明显异于周边的试验田,眼神变得无比复杂。一个罪眷女子,在这片被诅咒的荒地上,仅凭“试”和“看”,就摸索出了如此精妙的耕作之道?这需要何等的耐心、观察力和……近乎偏执的坚持?
“大人!莫要听她胡言乱语!”赵癞子见势不妙,再也按捺不住,从藏身处跳了出来,指着周玉大声嚷嚷,“她就是个妖女!弄些歪门邪道!私挖沟渠,坏了地气!她这些地长得好,那是吸了咱们其他田地的肥力!是妖法!大人明鉴啊!”他试图煽动恐惧,将周玉打成异端。
“闭嘴!”郑参军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赵癞子,官威凛然,“本官问话,岂容你插嘴!再敢喧哗,掌嘴!小书虫papa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
赵癞子被郑参军的厉喝吓得一哆嗦,后面的话全噎在了喉咙里,脸涨成了猪肝色,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郑参军不再理会赵癞子,他再次看向周玉,眼神己大不相同。那里面没有了审视和怀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璞玉般的惊奇和凝重。
“这些石板,”郑参军指着地上的记录,“本官要带走。”语气不容置疑。
周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这些石板,是她数年心血的凝结,是她与这片土地唯一的对话记录。但她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有,”郑参军环视西周,目光扫过那些简陋却有效的引水渠,以及田边那个沾满泥土、其貌不扬的石夯,“这引水之法,这夯实沟渠之器,也是你所为?”
周玉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远处王伯那个安静的角落。王伯依旧佝偻着背,叮叮当当地刻着什么,仿佛这边的轩然大波与他无关。周玉沉默片刻,缓缓摇了摇头,指向渠水和石夯:“水,是大家挖的。夯具,是王伯做的。”
她没有贪功。水渠是集体协作的成果,石夯是王伯智慧的结晶。
郑参军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个沉默修补的老人。他若有所思。
“好。”郑参军没有多问,他转向身边的小吏,“取拓印之物,将这些石板符号拓印下来,石板原物留下。再寻纸笔,将此地沟渠走向、结构,夯土之法,以及……”他深深看了一眼周玉的试验田,“这轮作套种之法,详录下来!”
“卑职遵命!”小吏连忙应下,看向周玉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郑参军最后看向周玉,语气郑重:“周玉,你之法,虽粗陋,却暗合农事至理。潜心于此,莫要荒废。若有疑难,或再有心得……”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对一个罪眷说这些有些不合规矩,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可托人报于屯田司。” 这几乎是变相的鼓励和支持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翻身上马。小吏则立刻忙碌起来,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工具拓印石板,并向李婶、石头等人询问沟渠挖掘和夯实的细节。
野狗坡的众人,如同做了一场大梦。看着官老爷带着拓印的符号和记录策马离去,看着周玉默默地将石板一块块搬回原处,看着李婶脸上劫后余生又充满自豪的红光,看着赵癞子那如同吃了苍蝇般难看的脸色……
“周家妹子……不,周……周……”李婶激动得不知如何称呼,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周玉!你听见没?官老爷夸你了!他说你那个……暗合至理!还要咱们报上去!”她兴奋地抓住周玉的胳膊摇晃。
周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半截焦炭笔,重新蹲在石板旁。刚才拓印时弄模糊了几个符号,她需要补上。她的神情依旧专注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官方质询从未发生。阳光照在她沾着泥巴的侧脸上,汗水沿着脖颈流下,浸湿了破旧的衣领。
远处,王伯停下了手中的刻凿。他浑浊的目光,第一次清晰地、长久地投向周玉的方向。看着那个在田埂边专注补画符号的瘦小身影,他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他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缓缓伸进怀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支笔。
不是毛笔,也不是刻刀。笔杆是用一根打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的硬木制成,笔头则是一小块被精心切割、打磨出尖锐斜面的深色燧石,用柔韧的树胶和细密的藤皮纤维牢牢地固定在笔杆顶端。笔身线条流畅,握持处还刻着几道防滑的浅痕。这正是他这些时日反复刻凿、精心打磨的成果——一支能在石板上更清晰、更省力地刻画符号的石笔。
王伯佝偻着背,像一道无声的影子,缓缓走到周玉身边。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周玉,只是将这支简陋却凝聚着匠心的石笔,轻轻放在了周玉脚边那块正在补画符号的石板上。
石笔落在石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周玉补画的动作顿住了。她低头,看着那支从未见过的、明显是精心制作的石笔。笔杆温润,燧石笔尖闪烁着锐利的光泽。她抬起头,看向王伯。
王伯浑浊的眼睛似乎与她对视了一瞬,又似乎没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一步一顿地走回了自己的角落,重新拿起工具,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
周玉收回目光,手指轻轻拂过那支石笔。触感光滑而坚实。她拿起笔,试着在石板上画了一下。燧石笔尖划过石面,留下一道清晰、深刻、远胜焦炭的痕迹。
她握着这支沉甸甸的石笔,看着石板上那道崭新的、清晰的线条,又抬头望向远方。官道的烟尘早己散尽,但郑参军的话语似乎还在风中飘荡。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像野狗坡上顽强钻出的新绿,微弱,却坚定不移。
她再次俯下身,用王伯赠予的石笔,在那道清晰的痕迹旁,继续刻画起来。符号更加清晰,记录更加坚定。野狗坡的风,卷起细微的沙尘,吹过石板,吹过水渠,吹过那片承载着无数汗水、希望和未知未来的土地。
意识角落里,那行冰冷的文字悄然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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