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梅雨季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泡在温润的水里。苏晚推开书房窗户时,潮湿的风裹挟着泥土的腥气涌进来,吹得案头那叠沈知意的画稿轻轻颤动。窗外的枫树己经长到齐窗台高了,羽状的复叶舒展着,将透进来的阳光筛成细碎的金斑,落在摊开的敦煌地图上,倒像是给那些蜿蜒的古道镀上了层暖意。
藤椅被阳光晒得温热,苏晚搬了椅子坐在窗边,手里翻着本泛黄的素描本。这是上周陆承敦煌从敦煌寄来的,说是在整理沈知意旧物时发现的,封面己经磨损得厉害,边角处还沾着点暗红的沙粒——想来是当年从敦煌带出来的。翻到中间一页时,她忽然停住了手:纸上画着兰州码头的剪影,汽笛声用几条弯曲的线条表示,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沙枣花开时,船该到了。”字迹被得有些模糊,却能看出笔锋里的期待。
“苏晚姐!快看我带了什么!”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帆布包拉链划过布料的声响。陆承敦煌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冲进屋里,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跑动泛着健康的红晕。她把包往桌上一放,从里面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皮饼干盒,盒子上印着褪色的“上海益民食品厂”字样。
“这是我在祖父的旧书箱里翻到的,”陆承敦煌用袖子擦了擦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晚,“你猜里面是什么?”她小心翼翼地抠开盒盖,里面垫着层蓝印花布,掀开布,一卷黑色的录音带躺在里面,标签己经泛黄发脆,上面用钢笔写着“1952年,陆?读诗”,字迹遒劲有力,正是陆?的笔迹。
苏晚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她记得沈知意在日记里写过:“陆先生的声音像敦煌的晚风,能把变文里的故事吹活。”书房里正好有台老式录音机,是前几年淘来的旧货,没想到今天倒派上了用场。当磁带缓缓转动,沙沙的杂音里渐渐浮出一个低沉的男声,读的是沈知意翻译的敦煌变文:“……愿化青枫,长守河西。愿为沙枣,岁岁结果。”
声音不算清晰,带着岁月的磨损感,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温柔。陆承敦煌忽然指着素描本上的码头剪影:“祖母说,祖父当年总在码头念这段,说等知意先生回来,就带着她去三危山看沙枣林。那时候的沙枣花,能香到山脚下呢。”
苏晚的指尖轻轻拂过录音带的标签,忽然注意到饼干盒底层还压着张折叠的纸。展开来一看,是张1950年的敦煌地貌图,上面用红铅笔圈着一处峡谷,旁边注着“野沙枣林,知意发现”。陆承敦煌凑过来看,忽然“呀”了一声:“这地方我上周刚去过!考察队在那边发现了棵老沙枣树,树干上刻着个‘意’字,风雨剥蚀得快看不清了,要不是树皮上还留着点刻痕,根本认不出来。”
“沈知意在日记里写过,”苏晚起身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己经被翻得卷边的日记,翻到其中一页,“沙枣树干能刻字,比石碑活得久。她说等自己老了,就和陆先生去峡谷里种一片沙枣林,每棵树上都刻上名字,这样就算过了几十年,后来人也知道这里曾有过两个人。”她指着日记里夹着的一片沙枣叶标本,边缘己经泛黄,却依旧能看出清晰的纹路,“你看,这大概就是从那片林子里摘的。”
陆承敦煌把标本凑到鼻尖闻了闻,虽然早己没有香气,却像是能闻到当年的风沙气息。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是几颗的沙枣核:“这是从那棵刻着‘意’字的树上摘的,今年结的果子特别甜。我留了些,想种在上海的院子里,不知道能不能活。”
苏晚想起自己案头那本植物图鉴,急忙翻到沙枣那一页。书里夹着的一片去年的桂花标本正好滑落出来,阴霾微笑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边缘己经泛出浅褐色,倒和地图上红铅笔圈出的颜色有几分相近。她把桂花标本夹回书里,笑着说:“试试看吧,沈知意当年不也总说,万物都有想活下去的心思吗?说不定这些沙枣核,也想看看上海的夏天呢。”
梅雨季节来得猝不及防,一连几日都是淅淅沥沥的雨。雨点敲在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倒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这天午后,快递员送来个沉甸甸的木匣子,上面贴着敦煌研究院的标签。苏晚拆开一看,里面是方端砚,砚池里还凝着点墨渍,想来是当年没用完的。旁边放着张陆念枫写的便签,字迹依旧娟秀:“知意总说上海的雨适合研墨,水汽足,磨出的墨能画出最润的绿。她当年特意托人从徽州买了这方砚,说等回上海了,就用它画遍苏州河的两岸。”
苏晚走到窗边,接了半杯雨水倒进砚池里。墨锭在水中轻轻研磨,黑色的墨汁渐渐晕开,竟真的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像极了窗外枫树新抽出的嫩叶。她忽然想起沈知意画稿里的一幅《雨中小景》,画的是上海弄堂里的一角,青石板路上积着水,倒映着墙头上探出的枫树枝桠,那叶子的颜色,正和这砚台里的墨色一般无二。
傍晚时分,陆承敦煌从敦煌发来视频。她正蹲在那棵老枫树下,手机镜头对着树洞,里面塞满了游客写的许愿笺,五颜六色的,像一串串倒挂的果实。最上面那张是陆承敦煌自己写的,字迹清秀:“愿青枫渡水,岁岁相逢。愿沙枣结果,年年有人尝。”远处的鸣沙山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金光,和沈知意画稿里描绘的一模一样,连沙丘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苏晚姐,你看我们研究院的新规划!”陆承敦煌举着手机站起身,镜头转向不远处的建筑工地,“这里要建数字展厅了,专门展示老一辈研究者的手稿和画稿。我特意跟院长申请,留了块区域放知意先生的画,旁边还要种棵真枫树,用你寄来的上海的土。”她把镜头凑近模型图,苏晚清楚地看到,展厅里枫树的位置,正对着窗外那片沙枣林的方向,“这样知意先生画里的场景,就真的能实现了——上海的枫,敦煌的枣,隔着玻璃也能做邻居。”
苏晚看着模型里那棵小小的枫树,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转身从书架上取下那本素描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大概是后来补上去的:“1947年夏,闻沪上枫生新枝,拟作《渡水图》,画青枫沿河西行,沙枣随船东下。”字迹因为年代久远有些模糊,却透着一股子坚定的期盼。她摸出手机给陆承敦煌发消息,问那棵刻着“意”字的沙枣树今年还结果子吗,味道是不是还像当年沈知意说的那样,带着点阳光的甜。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回复。是一张照片:陆承敦煌站在那棵老沙枣树下,怀里捧着一颗刚摘的青沙枣,阳光透过枝叶落在她脸上,笑得眉眼弯弯。背景里,数字展厅的地基己经打好,钢筋水泥的框架在夕阳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照片下面配着一行字:“青沙枣泡在井水里冰过之后,甜得很,带着点清冽的凉,像在等秋天来呢。”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枫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远方的消息。苏晚把那页写着《渡水图》构想的素描压在书桌的玻璃下,砚台里的墨己经干了,凝成青黑色,倒像一片凝固的树荫。她忽然明白,所谓等待从不是空耗时光,而是让未完成的画接着在时光里生长,让没说出口的话借着草木的枝叶传声,让那些隔着山海的牵挂,在不同的季节里,长出相似的温柔。就像此刻,上海的雨和敦煌的夕阳,正通过一页画稿、一颗沙枣、一片枫叶,悄悄说着跨越八十年的悄悄话。
夜色渐深时,雨慢慢停了。苏晚起身给窗台上的枫树浇水,叶片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落,滴在陶盆里的敦煌细沙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忽然想起陆承敦煌说的,要在上海种沙枣核的事,便从抽屉里找出个素白的瓷盘,把那几颗沙枣核放进去,倒了点清水泡着。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瓷盘里映出细碎的银辉,那些坚硬的核仁沉在水底,像藏着无数个等待发芽的故事。
(http://www.220book.com/book/TBXF/)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