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河的冰面在午后裂开细缝，雪水顺着冰纹渗进泥土，在崖壁下积成汪浅水。陆承敦煌蹲在水边洗手，指尖刚触到水面，就看见水底沉着片金箔，被阳光照得透亮，像颗倒悬的星子——是昨日补画时被风吹落的，不知怎的竟顺着雪水流到了这里。
“这水脉连着窟里的暗河，”郑爷爷提着水桶从栈道下来，桶沿结着层薄冰，“当年陆先生他们拌颜料，都用这河里的水，说崖山里的雪水带着矿物质，调出来的石青能经住百年风沙。”他往水里撒了把细沙，沙粒落在金箔旁，忽然显露出个模糊的印记，像片被水流磨淡的字迹。
陆承敦煌伸手捞起金箔，发现背面粘着层湿软的泥，泥里裹着点灰黑色的东西——是烧过的纸灰，混着极细的棉纤维，和库房里那叠旧信纸的质地一模一样。她想起沈知意札记里的话：“没寄出去的信烧了，灰撒进河里，顺着水漂到他身边，也算说了半句话。”
苏晚抱着那卷《星图》续稿从崖顶跑下来，稿纸边角被风吹得卷了边，像是谁在急切地招手。“你看第七颗星的背面！”她把画稿翻过来，泛黄的宣纸上有片淡淡的水渍，晕开几个残缺的字：“沪上腊梅开了，金箔……”后面的字迹被水浸得模糊，只剩个“星”字的下半截，像星子沉进了云里。
“这是被水汽洇的，”陆承敦煌指尖抚过水渍，忽然摸到纸页里夹着东西——是半片干枯的花瓣，褐红色，边缘卷成小筒，像支被捏扁的小喇叭。她凑近闻了闻，隐约有股极淡的香，和苏晚从上海带来的腊梅标本味一模一样。
郑爷爷蹲在火堆旁烤手，火光照亮他怀里的旧账本，账本第三页记着串日期：“1979年1月5日，收沪上包裹，内有腊梅一束、金箔二十张、信三封。”下面用红笔圈了行小字：“信未拆，腊梅压入星图续稿。”
陆承敦煌忽然想起那只银质笔架，架底刻着个极小的“?”字，笔架凹槽里卡着点碎纸，是信纸的边角，上面印着半截邮票——上海到敦煌的，邮戳日期正是1979年1月5日，盖戳的墨迹里混着点金粉，像有人写信时不小心蹭到了未干的颜料。
苏晚抱着旧木箱往库房走，箱底的铁皮在冻土上拖出“咯吱”声，像是谁在一路念叨。走到库房门口时，箱盖突然自己弹开条缝，里面滚出个信封，信封边角磨得发毛，邮票斜斜地贴在封口，上面盖着个模糊的邮戳，地点是敦煌，日期却被雨水泡得看不清。
“这信封没写收信人，”陆承敦煌捏着信封边缘，发现封口的胶水没干透，轻轻一撕就开了。里面是张对折的信纸，纸上用蓝墨水写着字，墨迹被水浸得发蓝，第一行就是：“知意，323窟的星图补到第七颗了，金箔上的冰花比去年的亮……”
是陆?的字迹。
信纸中间空了大半，像是写了又划掉，只剩最后几行：“腊梅插在你留下的青瓷瓶里，花瓣掉了三片，我夹在你常看的《营造法式》里了。雪停后崖顶的风很静，能听见党河冰裂的声音，像你补画时哼的调子。”
信纸末尾粘着根细棉线，线尾系着片极小的金箔，形状正是第七颗星的轮廓。陆承敦煌忽然想起《星图》续稿的夹层里，也有片一模一样的金箔，只是背面多了个针尖大的小孔——是用沈知意那支银簪子扎的，簪头的星纹里还卡着点金粉。
“火堆旁的砖缝在冒热气，”苏晚突然指着墙角，那里的积雪正一点点融化，露出块松动的砖。陆承敦煌伸手抠出砖块，里面藏着个铁皮盒，盒身锈得发绿，打开时掉出把铜钥匙，钥匙环上挂着个小牌子，刻着“323窟工具柜·下”。
工具柜在323窟的南壁下，积了层薄灰，锁孔冻得发紧，钥匙进去时“咔哒”响了一声，像是尘封的门终于开了。柜子底层铺着块厚毡布，布上放着个藤编篮，篮里装着叠未完成的画稿，画的都是323窟的飞天，飘带的褶皱里用朱砂点了许多小点，苏晚数了数，正好是二十八点——和沈知意札记里记的“廿八夜，见星二十八颗，拟作飘带星纹”分毫不差。
陆承敦煌翻开最底下的画稿，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串数字：“1978.12.7，金箔余十三张，蓝线剩半轴，腊梅香入颜料，第七星待补。”数字旁画着个小小的北斗，第七颗星的位置画了个箭头，指向画稿边缘的空白处——那里粘着张极小的便签，是用沈知意头巾的边角料做的，上面绣着个“等”字，针脚里还卡着点金粉。
傍晚的风从窟顶吹进来，卷起片金箔，正好落在便签的“等”字上。陆承敦煌忽然看见金箔的影子投在墙上，和北壁补好的星图第七颗星重合在一起，在暮色里闪着暖黄的光。她想起陆?日记里那句被泪水晕开的话：“等雪化了，等星亮了，等她来，说这颗星该叫‘知意’。”
苏晚抱着画稿往修复室走，路过党河时，看见冰裂的缝隙里漂着片腊梅花瓣，被水流推着往崖壁的方向去。她忽然想起沈知意札记最后一页的画：两个小人站在河边，手里各举着半片金箔，合在一起正好是颗完整的星，旁边写着：“河水会记得所有没说出口的话，等春天来了，就顺着新抽的芦苇芽，长成能看见的形状。”
修复室的炉火越烧越旺，把铁皮盒上的锈气烤得渐渐散开。陆承敦煌把那半片腊梅花瓣夹进《星图》续稿，忽然发现花瓣背面有行极细的刻痕，是用银簪尖划的：“第七颗星，该有梅花的香。”她抬头看向窗外，崖顶的青枫树上，红绳系着的金箔渣在风里晃着，像串被点燃的小灯笼，照亮了雪地上那串通往323窟的脚印——是郑爷爷刚踩出来的，每个脚印里都落了片金箔，像是给未走完的路，撒了把会发光的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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