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陆承敦煌清晨推开修复室的门，发现党河岸边的芦苇丛裹着层白霜，像给河面系了条银白的流苏。她呵着白气往库房跑，怀里揣着块昨晚找到的墨锭——是陆?当年研磨壁画颜料用的，墨身刻着“知意”二字，边角被磨得圆润，像颗被岁月焐热的星。
“快看这雪！”苏晚正站在323窟的栈道上，手里捏着片雪花，雪落在她指尖，瞬间化成水，在掌心晕开个极小的湿痕，“沈奶奶札记里写，1978年小雪，她和陆爷爷在窟里补画星图，雪从崖顶的裂缝飘进来，落在未干的金箔上，说这样画出的星子会带着冰的透亮。”
陆承敦煌踮脚往窟里望，第323窟的北壁前搭着新的木架，郑爷爷正踩着梯子给壁画补金箔。老人手里的金箔薄如蝉翼，被风吹得微微颤动，落在第七颗星的位置时，雪粒恰好从窗缝钻进来，金箔上顿时凝了层细碎的冰花，在晨光里闪着冷冽的光。
“这金箔是前几日在陆先生的工具箱底找的，”郑爷爷低头递下张油纸，纸上整齐地码着十几张金箔，每张边角都粘着根细棉线，“你看这线结，是知意姑娘系的，她说金箔太轻，得用棉线牵着才不会被风吹跑，像给星子拴了根细缰绳。”
陆承敦煌捏起张金箔，忽然发现棉线末端缠着丝极细的蓝线——是苏绣常用的劈线，颜色和沈知意头巾上的星纹绣线一模一样。她想起库房里那幅未完成的《星图》草稿，第七颗星的空位旁，正是用这种蓝线画了道浅浅的标记，像片被星子遗忘的云。
苏晚抱着个旧木箱从栈道走来，箱盖冻得发紧，掀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像是谁在低声念叨。箱子里铺着层褪色的蓝布，布上摆着支银质笔架，架上插着支狼毫笔，笔锋沾着点暗红的朱砂，在雪光里透着温润的红——是沈知意补画飞天飘带时用的，札记里说“朱砂里掺了点胭脂，让飘带的褶皱里藏着点女儿家的心事”。
“箱子底层有东西在响。”陆承敦煌伸手往箱底摸，指尖触到个硬纸筒，筒身裹着层牛皮纸，纸上用铅笔写着“323窟补画稿·星图续”。她拆开纸筒，里面滚出卷泛黄的宣纸，纸上画着半幅北斗星，第七颗星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圆圈，圈里贴着片干枯的雪花——是被金粉浸过的，捏在手里沙沙作响，像谁把当年的雪封进了画里。
“这是陆先生没画完的续稿，”郑爷爷从梯子上下来，袖口沾着金粉，在雪地里留下串闪亮的脚印，“1978年他生了场病，没能补完这颗星，临终前说，要等知意来填最后一笔，说她调的金粉里有两个人的温度。”
陆承敦煌忽然发现画稿的边缘粘着根头发，是灰白的，和上次在《星图》草稿上找到的那根极像。她把头发凑到光线下，发丝上竟缠着点金箔渣，像是陆?低头作画时，白发蹭过未干的颜料，悄悄带走了星子的碎片。
雪越下越大，落在修复室的窗台上，积成层薄薄的白。苏晚翻开沈知意的札记，最新找到的几页被雪水浸得发皱，其中一页画着幅小画：两个小人站在雪地里，手里举着支画笔，脚下的雪地上写着“北斗第七星，名‘摇光’”。画的旁边写着：“陆?说，摇光星是北斗的尾巴，要让它朝着敦煌的方向摇，这样上海的信就能顺着星轨飘过来。”
陆承敦煌跑到颜料柜前，翻出那罐1976年的金粉，罐底的珍珠末在雪光里泛着冷白。她用那支银笔架上的狼毫笔蘸了点清水，金粉在碟子里慢慢化开，忽然浮出片极小的雪花——是被颜料冻住的，形状和此刻窗外飘的一模一样。
“苏晚姐！你看！”她把笔往画稿的圆圈里点去，金粉落在纸上，竟和那片干枯的雪花融在了一起，晕出个暖黄的光斑，像雪地里突然亮起的一星炭火。郑爷爷忽然指着光斑边缘，那里慢慢渗出点极淡的红——是朱砂混着胭脂的颜色，像沈知意当年没画完的飘带，终于顺着雪水找到了归宿。
傍晚雪停时，陆承敦煌抱着画稿跑到党河边。河面结了层薄冰，冰下的水流得极慢，金箔的碎屑落在冰上，被阳光照得透亮，像无数星子沉在水底。她想起沈知意札记里的话：“雪化了会变成河，河冻了会托着星子走，就像没说完的话，总会顺着水流到该去的地方。”
苏晚在库房整理旧物时，发现个蒙着雪的木盒。打开一看，里面是本陆?的日记，最后一页的字迹被泪水浸得模糊，却能看清“12月7日，知意寄来的金箔到了，雪落在上面，像她站在上海的窗前对我笑”。日记里夹着张上海的明信片，背面画着株腊梅，花瓣上沾着点金粉，是沈知意用口红盖的小印章，形状正是颗星。
郑爷爷扛着捆柴走进修复室，炉火烧得旺，把金箔的寒气慢慢烘暖。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半融化的蜡——是封蜡，上面印着个模糊的星纹，“前几日在陆先生的书箱里找着的，”他把蜡凑近炉火，蜡油顺着指缝滴落在地，“这是知意姑娘从上海寄信时用的，说封蜡里混了金粉，信走到哪里，星子就亮到哪里。”
陆承敦煌看着蜡油在地上凝成小小的星，忽然发现炉边的砖缝里，嵌着片极小的金箔。她用指甲抠出来，箔片上留着个浅浅的指印，大小和那罐1976年金粉罐口的指印正好重合——是陆?和沈知意的指印叠在一起，被炉火烤了几十年，竟还带着点余温。
夜里的敦煌格外静，只有党河冰层下的水流声，像谁在慢慢翻动画稿。陆承敦煌把补完的《星图》续稿挂在墙上，月光透过窗棂，给第七颗星镀上了层银边。她忽然发现画稿下方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极细的字，是用金粉写的：“摇光星亮了，路就不会暗。”
苏晚摸着那行字，想起沈知意在札记末尾的批注：“所谓圆满，不是把所有空白都填满，是留着点念想，让后来的人知道，有些星子就算暂时暗了，也有人在等它重新亮起来。”
窗外的青枫树上，红绳被雪压得低垂，却仍在风里轻轻晃动。绳头的金箔渣落在雪地上，画出串细碎的亮痕，从修复室一首延伸到崖壁，像给那些未竟的画稿，系上了条通往春天的路。而党河的冰层下，金粉和雪水正慢慢融在一起，等到来年开春，或许会顺着水流，长出片带着星子温度的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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