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的秋来得陡,昨夜一场霜打在莫高窟的崖壁上,把栈道边的沙枣树叶子染成了琥珀色。陆承敦煌抱着刚调好的胶矾水往323窟跑,鞋底踩着结霜的石板,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谁在耳边数着颜料干透的时辰。
“慢些跑,胶矾水洒了要坏壁画的。”郑爷爷的声音从栈道拐角传来,老人手里拎着个铁皮盒,盒盖缝里露出半截竹制调色刀,刀刃上还沾着点青绿——是莫高窟常见的石绿颜料,被岁月浸得发暗,却在霜光里透着温润的光。
陆承敦煌停在窟门口,忽然发现第323窟的门楣上,不知何时多了道新补的裂痕。修补用的石膏还没完全干透,边缘泛着潮白,像片刚落的云。她踮脚摸了摸裂痕边缘,指尖沾到点湿冷的粉末,混着极细的沙粒——是党河岸边的细沙,去年她和苏晚姐埋颜料罐时见过,沙粒里总裹着点金箔的碎屑。
“郑爷爷,这裂痕是新补的?”
老人打开铁皮盒,里面码着七支旧画笔,笔杆上刻着极小的数字,从“一”到“七”。第七支笔的笔锋秃了半截,笔杆上缠着圈蓝布条,布条褪色得厉害,却还能看出上面绣着个简化的“意”字。“是前几日雨冲的,”他抽出那支七号笔,笔根处凝着块暗红的颜料,“你看这笔,是陆先生当年补323窟‘张骞出使’图时用的,笔锋里卡着的朱砂,还是知意从上海带来的胭脂调的。”
陆承敦煌凑过去闻,笔尖果然飘来缕极淡的香,像沈知意札记里写的“上海的胭脂混着敦煌的沙,画出的人物眼角会带笑”。她忽然想起库房里那罐1976年的金粉,罐底的珍珠末在光线下泛着银白,此刻正透过窟门的缝隙落在壁画上,给张骞的衣袂描了道金边,像谁悄悄补了笔未干的星。
苏晚抱着摞旧档案册走来,册子的纸页被秋风吹得哗哗响,其中本的封皮上,贴着张泛黄的便签:“323窟北壁,第7处裂痕需补石绿,调颜料时加半勺党河的水,水里有沙枣花的影子。”字迹是沈知意的,末尾画了个小小的调色盘,盘里的第七格空着,用铅笔涂了个圈,像颗没上色的星。
“这是1977年的记录,”苏晚翻开档案,某页夹着片干枯的石绿矿石,石缝里嵌着根细草,“郑爷爷说,当年知意补到这里时,发现矿石里长着株骆驼草,她舍不得拔掉,就把草茎磨成了绿汁,混在颜料里,说这样补的裂痕会跟着草一起生长。”
陆承敦煌忽然指着壁画角落——那里有片极淡的绿意,比周围的石绿要鲜活得多,像春天偷偷从颜料里钻出来的。她用放大镜凑近看,绿痕里果然藏着丝极细的草茎,在光线下泛着透明的光,像是还在慢慢舒展。
郑爷爷往墙根的木架上摆新熬的糯米胶,胶香混着崖壁的土腥味漫开来。“陆先生当年总说,修补壁画就像给时光打补丁,”老人用手指敲了敲架板,板缝里掉出片碎纸,“你看这纸,是从他口袋里找着的,上面记着调金胶的方子,最后一行写着‘等知意来尝新熬的胶,说甜了就加半勺石膏’。”
碎纸上的字迹被潮气浸得发皱,却能看清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嘴角沾着点金粉,像谁偷吃颜料时蹭上的。陆承敦煌忽然想起库房里那双沈知意的布鞋,鞋跟的红绳上沾着的金箔渣,或许就是那时蹭上的。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时间褶皱里的琥珀日头升到崖顶时,苏晚在档案册的夹层里发现了张剪报。是1977年上海的晚报,边角被虫蛀了个小洞,洞里卡着粒沙枣核——核上刻着个极小的“?”字,刻痕里填着金粉,在光线下闪闪发亮。剪报上是篇关于敦煌壁画修复的报道,配着张模糊的照片:陆?站在323窟里,手里举着支画笔,沈知意在他身后调颜料,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叠成一片,像幅未干的画。
“报道里说,他们在补画张骞手中的旌节,”苏晚指着照片里的壁画,旌节的穗子缺了半段,“知意札记里写,那天她把上海带来的蓝印花布剪了条边,泡在颜料里,说要让旌节的穗子带着江南的水纹。”
陆承敦煌忽然跑回修复室,从昨天找到的旧画布堆里翻出块蓝印花布——布角缺了个小三角,边缘还留着颜料的痕迹,正好能和剪报照片里沈知意手边的布料对上。她把布举到阳光下,布上的水纹图案里,竟藏着颗用金粉绣的星,星尖缠着根极细的红线,线头拖出来,和郑爷爷刚找出来的红绳严丝合缝地系在了一起。
“郑爷爷!你看这绳结!”
老人眯眼瞅着那结,忽然笑了:“是陆先生教知意打的‘同心结’,说这样系画布,颜料干了也不会裂。”他指着布上的星子,“这位置,正好对着323窟壁画里的那颗‘启明’,当年知意说,要让张骞的旌节朝着星子的方向,这样路再远,也不会走岔。”
傍晚收工时,陆承敦煌抱着那支七号画笔往河边走。夕阳把党河染成了石绿色,画笔的笔尖沾着的朱砂在水里轻轻一点,立刻晕开朵小小的红,像颗落在水里的星。她想起沈知意札记里的话:“颜料会顺着水流走,从敦煌到上海,把没说完的话,变成水里的波纹。”
苏晚站在栈道上,看着小姑娘蹲在河边的身影,忽然发现323窟的崖壁上,新补的裂痕在暮色里泛着微光。那光顺着石壁往下淌,像道极细的颜料,慢慢融进党河的水里,在水面画出条蜿蜒的线,从崖脚一首延伸到远方,像有人拿着画笔,正在给大地补一条永远不会褪色的路。
夜里起了风,吹得修复室的窗棂咯吱响。陆承敦煌被冻醒,光着脚跑到库房找毯子,却在郑爷爷堆画布的木架下,踢到个陶土小罐。罐子上盖着片青枫树叶,叶梗缠着圈红绳,解开时,里面飘出缕熟悉的甜——是沙枣花蜜,罐子底沉着块碎金箔,像颗泡在蜜里的星。
她抱着罐子跑到苏晚床边,月光透过罐口,在被单上投出个圆亮的光斑。苏晚翻开陆?的修复日志,最新找到的那页上写着:“1977年霜降,知意熬了沙枣花蜜,说调颜料时加一勺,画出的星子会带着暖意,让看画的人想起家里的灶。”
陆承敦煌忽然想起白天在323窟看到的绿痕,那藏在颜料里的草茎,或许就是喝着这样的颜料长大的。她把罐子放在窗台上,风从罐口钻进去,带着花蜜的甜飘向崖壁,像是要给那些未干的修补痕迹,添上点温柔的念想。
窗外的青枫树上,红绳还在晃。月光把绳影投在地上,像条细细的墨线,正慢慢漫过那些新旧交织的痕迹——壁画的裂痕、画布的边角、颜料的残痕,还有无数个藏在时光里的等待。而党河的水,正载着那些晕开的颜料,朝着远方流去,像一幅永远画不完的画,在大地上慢慢铺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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