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树顶的积雪在晨光里化成细珠，顺着枝桠往下淌，在树干的梅花刻痕里积成小小的水洼。陆承敦煌蹲在树下看那株冒头的绿芽，芽尖沾着点金箔渣，是昨夜风从修复室卷来的，在阳光下闪着碎光，像给春天别了枚小星章。
“这芽子是顺着星图的方向长的，”苏晚拿着卷尺量角度，笔尖在本子上画了道斜线，正好对着323窟北壁第七颗星，“知意姑娘札记里画过草图，说沙枣树要朝着星子长，才不会长歪，像有人在天上牵着它似的。”她忽然指着树根处的薄冰，冰面下的朱砂水正往芽子底下渗，“是郑爷爷昨晚倒的胭脂水，说当年陆先生就是这么浇那棵没活成的沙枣苗的。”
修复室的木门被风撞开，卷进来片刚落的雪花，落在案头的青瓷瓶上，瞬间化了。瓶里的腊梅花在温水里泡得发胀，透出点浅黄的嫩，把朱砂染成了暖红。陆承敦煌伸手去捞花瓣，指尖触到个硬东西——是沈知意嵌在瓶底的金箔梅花，被水泡得浮起来，花芯的胭脂红晕在水里，像颗正在跳动的小小心脏。
郑爷爷背着新调的颜料从外面进来，帆布包上沾着些湿泥，是从党河岸取的胶泥。“陆先生说补星图的颜料得掺点河泥，”老人把泥块放进石臼里捣，“这样星子能粘在石壁上，像长了根，风吹雨打都不掉。”石臼里的泥混着金粉泛起微光，“这里头掺了点沙枣核的碎末，是知意姑娘的主意，说让星子带着点树的气。”
苏晚在整理陆?的旧画具时，发现调色盘的凹槽里凝着块硬壳，用温水泡开后，露出底下藏着的梅花纹——是沈知意调颜料时特意画的，花瓣边缘嵌着金箔，花心填着朱砂，像把调色盘变成了春天的小池塘。“盘底有字，”她翻过盘子，看见用铅笔写的“1977.3.12”，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树苗，“是植树节，他们原计划那天在崖下种沙枣的。”
陆承敦煌抱着调色盘往323窟走，栈道上的积雪被踩出串脚印，印里积着的雪水映着天光，像串倒悬的星子。走到北壁前时，忽然发现新补的梅枝旁多了个小小的身影——是郑爷爷用淡墨画的沙枣苗，苗叶上点着点金粉，被晨光照得像在摇晃。“老人说这是陆先生当年的草稿，”苏晚递过张泛黄的纸，上面画着满壁星图，星图间隙全是沙枣树的速写，“他想让整个窟都长满春天。”
午后的阳光突然变得很暖，晒得崖壁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陆承敦煌听见库房传来“窸窣”声，跑过去看见那本《敦煌星图考》从书架上滑下来，书页散开，露出夹在里面的腊梅枝——正是红笺里提到的那枝，枝桠上的绒毛沾着点金粉，在风里轻轻颤动，像在打招呼。枝底绑着个小纸牌，上面用红笔写着“第三年的梅，寄给等春的人”。
“这枝梅当年没寄到，”郑爷爷用软布擦着枝桠，“沪上寄来的时候赶上大雪封路，等送到敦煌，花瓣都干了。陆先生就把它夹在书里，说这样梅香就能陪着星图考。”他指着纸牌背面，那里有个极小的指印，是沈知意按的朱砂印，“她说这是给春天盖的章，盖了章就跑不了。”
党河的冰裂声越来越密，像无数人在底下敲冰。陆承敦煌跑到岸边，看见裂缝里冒出簇簇水藻，藻叶上沾着金红的颜料，是从修复室冲下来的朱砂，在水里织成张细碎的网。远处漂来个蓝布包，捞起来一看是那个旧木箱的暗格布，布上的腊梅花印被水泡得发胀，显露出底下藏着的字：“1978年冬，与君埋春于此。”
“是陆先生和知意姑娘的笔迹叠在一起的，”苏晚摸着那些交错的笔画，“‘埋’字是陆先生写的，‘春’字是知意姑娘补的，像两个人合力把春天种进了土里。”布角缠着根细棉线，线尾系着半片金箔，上面的梅花纹正好和另半片在银簪上的对上，拼出朵完整的花。
傍晚时，崖壁下的沙枣芽又长高了些，芽尖顶着颗露珠，露珠里映着323窟的灯光，像把整个修复室的暖都收进了里面。陆承敦煌把那半片金箔贴在芽子旁的冻土上，金箔瞬间被雪水浸湿，贴在土面显出底下的纹路——是无数细密的根须，正朝着星图的方向蔓延，像春天在地下铺了条金线。
郑爷爷在石臼里捣新的颜料，里面掺了刚摘的沙枣芽，捣着捣着竟飘出股清香，混着松烟墨的味，和沈知意札记里写的“春天的画室香”分毫不差。他往颜料里滴了点党河的水，水面立刻浮起层金粉，慢慢聚成北斗的形状，第七颗星的位置正好凝着颗胭脂红的泡，像春天在星子上开了朵小花。
“该补最后那颗星了。”老人把狼毫笔递给陆承敦煌，笔杆上的“?”字在灯光里透着温润，“陆先生说过，补星图的最后一笔，要等沙枣发芽时，蘸着新梅的香才动笔，这样星子才算是真正活了。”
陆承敦煌握着笔走到北壁前，第七颗星的金箔在暮色里闪着，旁边的梅枝和沙枣苗像在等她。她蘸了点新调的颜料，笔尖刚触到石壁，就听见身后传来“啪”的轻响——是青瓷瓶里的腊梅花全开了，花瓣落在朱砂水里，漾出圈圈金红的纹，像把整个春天都倒进了瓶里。
笔尖的颜料落在石壁上，瞬间晕开，金粉里的梅蕊粉末在灯光下泛着浅黄，与沈知意当年点的朱砂融在一起，长出朵带着星纹的梅花。陆承敦煌忽然发现，梅花的花萼里藏着个极小的影子，是银簪上的星纹投在上面的，像把两个人的念想，终于锁进了同一片暖光里。
夜幕降临时，修复室的收音机又唱起了评弹，这次信号格外清晰，“沪上梅落满阶，敦煌雪融成溪，星子在画里开了花，等的人，归了期”。陆承敦煌望着323窟北壁，那颗新补的星在灯光里闪着，旁边的梅枝和沙枣苗像被镀了层金，而崖下的沙枣芽在月光里轻轻摇晃，仿佛在说：你看，冻土裂开的地方，都是春天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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