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枣树下的嫩芽长到半指高时，党河的汛期悄然而至。清晨的栈道被河水漫过寸许，湿漉漉的石板上印着星石碎的光斑，像昨夜银河浸了水，在地上洇出淡金色的痕。陆承敦煌踩着木屐过栈道，鞋跟敲在石板上的声响惊起几只水鸟，翅尖掠过河面时，带起的水珠落在星芽上，折射出细碎的光。
“汛期的党河会带星子来做客。”郑爷爷蹲在河边筛沙子，竹筛里的石英砂被河水冲得发亮，偶尔混着几粒半透明的星石碎，“陆先生说每年这时候，上游的星石会顺着水流下来，像给壁画送新颜料。”他指着筛底的小石子，其中一颗裹着层薄泥，洗去后露出月牙形的纹路，竟与北壁星图里的“月晕”纹丝合缝。
修复室的窗台上，苏晚用贝壳串了串风铃。贝壳是汛期刚捡的，内壁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她在每个贝壳里嵌了星石碎，风一吹就叮当作响，星石碎在壳里滚动，投在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像有人在墙上映星轨。“这样星子在夜里就不孤单啦。”小姑娘踮脚调整风铃高度，贝壳相撞的声音混着党河的水声，竟与沈知意札记里记的“星潮声”暗合。
调配新一层颜料时，陆承敦煌发现党河泥里多了些细小的植物纤维。郑爷爷说这是汛期的沙枣根须，被水流冲断后混在泥里，带着草木的韧劲，“知意姑娘当年总等汛期调‘星肌’颜料，说根须能让颜料粘在石壁上更牢，像给星图长了筋骨。”他从墙角翻出个旧陶罐，里面装着1979年汛期留存的泥样，打开时还带着淡淡的草木香，与新泥放在一起，新旧纤维在晨光里缠成细不可见的线。
北壁星图的“天枢”位突然渗出细缝，陆承敦煌用软毛刷轻扫时，发现缝里卡着片干枯的沙枣花瓣。花瓣背面的纹路里，藏着比发丝还细的金线，顺着纹路展开，竟是段残缺的星轨。郑爷爷搬来沈知意的旧星图册，翻到某页时突然停住——册页里夹着的干花瓣，与石壁里的那片严丝合缝，金线连起来的星轨，正好补上了壁画缺失的拐角。“是知意姑娘留的拼图。”老人指尖划过册页边缘，那里有行铅笔小字：“汛期补星轨，水到渠自成。”
苏晚在河边捡漂流木时，发现块半浸在水里的沙枣木。木头被水流磨得光滑，截面的年轮里嵌着颗星石碎，像树心藏了颗小太阳。她抱着木头跑回修复室，郑爷爷用刻刀削了削，竟露出天然的北斗七星纹路：“这是星子选的木料。”他把木头雕成小笔筒，星石碎留在“斗柄”的位置，装画笔时，笔尖恰好对着窗外的星芽，“你看，笔杆的星子正对着土里的星子，这是在教它长大呢。”
午后暴雨突至，修复室的漏雨顺着房梁滴在石臼里。陆承敦煌正要挪开石臼，却发现雨滴混着颜料，在臼底画出圈淡淡的光晕。她凑近看，雨滴里的星石碎随水波旋转，竟在泥底转出完整的星图轮廓，与北壁的北斗七星分毫不差。郑爷爷望着漏雨的屋顶笑：“是陆先生在天上帮忙呢，当年漏雨他从不急着修，说雨水是天上来的颜料，能给星图补光。”
雨停后，党河的水位退了半尺，河滩上露出片新的贝壳滩。苏晚捡贝壳时，发现滩涂里嵌着个旧铁皮盒，打开后里面装着卷发黄的棉线，线上系着十几个小纸包，每个纸包都标着日期，最新的一个写着“1980.6.23 星芽初长”。纸包里是晒干的沙枣花粉，混着星石碎，凑近闻还有淡淡的花蜜香。“是知意姑娘给星芽留的养料。”郑爷爷把花粉撒在沙枣树下，星芽被花粉沾了满身，在夕阳里泛着金红的光。
修复西壁残损的星图时，陆承敦煌的狼毫笔突然顿了下。她借着暮色细看，发现残痕边缘有层极薄的金粉，用清水润开后，竟露出“银河落九天”的字样，是沈知意用指腹蘸金粉写的，笔画里还嵌着星石碎，在暮色中微微发亮。郑爷爷点亮马灯，灯光下，石壁上的字迹渐渐与远处党河的水线连成一片，真像银河从壁画里流进了河里。
夜里整理工具时，陆承敦煌发现铜表的表盖不知何时被风吹开了。停摆的指针竟微微动了动，停在三点一刻的位置不再动，而此刻窗外的党河水正泛着银白的光，沙枣花的甜香混着水汽飘进来，与1978年那个寅时的气息渐渐重合。她往石臼里加了勺新采的沙枣花蜜，金粉在泥里慢慢舒展，像被时光唤醒的星子，在夜色里轻轻呼吸。
苏晚做了个梦，梦见沙枣树下的星芽长成了大树，树枝上挂满星石串成的铃铛，风吹过时，每个铃铛都在唱星图的故事。她醒来时发现枕边多了片星石碎，石面映着窗外的月光，像把小镜子，照出屋顶漏下的光斑——那些光斑在墙上慢慢移动，竟连成了新的星轨，从壁画一首延伸到床边。
天快亮时，陆承敦煌被星芽的动静惊醒。她跑出去看，沙枣树下的嫩芽顶端，竟顶开了层薄壳，露出嫩绿色的叶瓣，叶尖沾着的星石碎在晨光里亮得惊人。更奇的是，叶瓣展开的形状，正好是北斗七星的“斗魁”，与北壁星图的方位完全对应。郑爷爷摸着树皮笑：“星子在土里也认路呢，它知道该往哪长。”
晨光漫过323窟的栈道时，陆承敦煌铺开新裁的宣纸。纸角的梅花章盖下去，星石碎透出的光正好落在“天枢”位，而案头的铁皮盒里，1980年的沙枣花粉与新采的花蜜混在一起，散发出清甜的香。她提笔蘸颜料时，发现笔尖的金粉正顺着笔锋流动，像有生命的星子，在纸上等着画出新的轨迹。
党河的水还在轻轻拍打着河岸，沙枣花的香气漫过整个石窟，323窟的星图在晨光里舒展着脉络。陆承敦煌望着掌心的掌纹，又看了看沙枣树下的星芽，突然明白所谓等待，从来不是空守时光，而是让那些埋在土里的念想，顺着星光的指引，在合适的季节破土而出，带着过去的温度，往未来的岁月里，长出新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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