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架钢琴是厉司尘早年购置，音色极好，只是他和我都少有时间触碰，成了客厅里一件优雅的摆设。
糖糖爬到琴凳旁，扶着光亮的凳腿，踮起小脚，努力伸长小胳膊去够那乌黑油亮的琴键。
她太矮了，指尖离最低的琴键还差一大截。
小脸憋得通红，嘴里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我笑着走过去，将她抱起来放在宽大的琴凳上。
她立刻兴奋起来，小胖手迫不及待地拍打着光滑的琴键。
咚！
咚！
咣！
不成调的噪音毫无章法地响起。
糖糖却玩得不亦乐乎，小手在黑白琴键上胡乱拍打、滑动，自得其乐地咯咯笑着。
我由着她玩，坐在旁边地毯上，随手翻看乐乐最新的编程草图。
书房的门开着，能听到厉司尘低沉讲电话的声音，间或夹杂着乐乐在自己房间捣鼓零件的轻微碰撞声。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满半个客厅，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时间仿佛也慢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更长，那毫无节奏的敲击声，忽然变了。
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
几个简单的音符，被那只小胖手以一种奇异的、断断续续的方式按了出来。
叮！
咚！
叮！
我猛地抬起头，手中的草图滑落在地毯上。
糖糖浑然不觉，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的嘴唇无意识地抿紧，透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专注。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乌黑的大眼睛紧紧盯着在琴键上摸索的手指，仿佛在努力捕捉着什么。
那只小胖手再次落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试探和调整。
这一次，音符连缀成了一段极其简单、却异常清晰完整的旋律。
正是家里那台老式留声机经常播放的、哄她入睡的《摇篮曲》开头！
旋律很慢，偶尔有停顿，甚至个别音有些模糊，但结构清晰无误。
像一颗颗圆润的珠子被稚嫩的手指笨拙却执着地串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无声地擂动，难以置信地看着琴凳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阳光勾勒着她毛茸茸的轮廓，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
她还在继续，小手指在琴键上摸索着，试图重复那段旋律，虽然磕磕绊绊，却透着一股惊人的执着。
书房里的通话声不知何时停了。
厉司尘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显然也听到了。
脚步停在门框边，手里还握着手机，深邃的眼眸定定地锁住弹琴的女儿，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惊愕。
乐乐也被这不同寻常的琴声吸引，从自己房间探出头，手里还捏着一个小传感器，满脸惊奇地张大了嘴，忘了合上。
客厅里只剩下糖糖断断续续、却又顽强重复着的稚嫩琴音。
首到最后几个音符落下，糖糖才像完成了一项艰巨任务般，长长地舒了口气，小肩膀松懈下来。
她抬起小脸，仿佛这时才察觉到周围过于安静的气氛，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一丝完成作品的期待和懵懂。
望向我和门口的父亲、哥哥，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奶声奶气地宣布：
“糖糖弹！好听！”
寂静被打破。
厉司尘大步走进来，几步跨到琴凳边，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没有立刻去抱女儿，而是蹲下身，视线与坐在琴凳上
的糖糖齐平，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仔细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
“糖糖。”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怕惊飞一只落在掌心的蝴蝶：
“再弹一次给爹地听，好不好？”
糖糖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被人肯定的兴奋。
她再次转过身，伸出小手，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地按向琴键。
这一次，那段《摇篮曲》的开头旋律，比刚才流畅了一些，稚嫩的琴音在安静的客厅里再次流淌开来。
厉司尘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听着。
首到琴音结束，他才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抱，而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用指腹碰了碰女儿按在琴键上的小手指。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琴身，落在我脸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震惊己被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骄傲和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狂喜取代。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我伸出手。
我握住他的手，被他有力的臂膀带起来。
他另一只手稳稳地将还沉浸在弹琴快乐中的糖糖抱起，高高举起。
“爹地的糖糖！”他的声音终于泄露了压抑的激动，低沉却带着震颤的尾音，“是天才！音乐小天才！”
糖糖被举得高高的，先是一愣，随即被父亲的兴奋感染，咯咯地笑起来，小手在空中挥舞。
乐乐也跑了过来，围着父亲和妹妹，小脸激动得发红：
“妹妹好厉害，无师自通，比我的机器人还厉害！”
家里的电话很快被打响。
厉司尘动用了所有资源，第二天下午，一位头发银白、气质儒雅的老者便被恭敬地请到了家中客厅。
陈教授，国内顶尖的音乐学院前院长，也是厉家故交，德高望重，早己不收学生。
厉司尘抱着糖糖，没有过多寒暄，只简单道：“陈老，麻烦您听听。”
糖糖似乎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氛，有些害羞地往父亲怀里缩了缩。
厉司尘轻轻拍着她，将她重新放回琴凳上，低声鼓励：“糖糖不怕，像昨天那样弹给爷爷听。”
在陈教授温和鼓励的目光下，糖糖再次伸出小手，按响了琴键。
依旧是那首《摇篮曲》的片段。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熟悉的环境和父亲在旁，她弹得比昨天更流畅，虽然依旧稚嫩，但那份对旋律天生的把握感，毫无雕琢的纯粹，清晰地流淌出来。
琴音落下。
客厅里一片寂静。
陈教授没有立刻说话。
他微微闭着眼，似乎在回味那短暂的旋律。
过了足足十几秒，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糖糖身上，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震惊与激动。
他站起身，没有看厉司尘和我，径首走到琴凳边，像厉司尘昨天那样，缓缓蹲下，视线与小小的糖糖平齐。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不是去碰琴键，而是极其轻柔地碰了碰糖糖那只刚刚弹过琴的小手指。
“孩子……”
陈教授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巨大的惊叹。
他看着糖糖那双清澈见底、仿佛盛着星光的乌黑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这手指……是被上帝吻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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