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到黎明，玉英起床时太阳己经升起老高。
玉英趿拉着鞋出屋，见奶奶正在土灶上生火熬小米粥。她走过去，依偎在奶奶身上，看着跳跃的火苗发呆。
奶孙俩都不说话。奶奶慢条斯理得往灶膛里续柴，火苗在熊熊燃烧，小米粥在锅中翻滚。
大火慢慢转成小火，掀起锅盖，锅中浮起一层油亮的米油，底下咕嘟咕嘟地翻冒着小泡儿。奶奶拿一个碗，盛上那层厚厚的米油，端给玉英，
“啥大不了的事也得先吃饭。人一辈子长着呢，这才哪到哪。你爹脾气爆，你也得学得乖顺点儿。过刚易折，硬碰硬可不是伤的你自个儿？”
“东边胡同你吕大爷，厂里退休的时候让选个儿子接班，不让大儿子接班，偏让不够年龄的小儿子接班。小儿子乖顺惹人疼呢。你这个臭硬脾气得改改，不然以后出社会有的苦头吃！”
“再者说，你爹的脾气这些年越发不好，也是因为日子过得不顺心。越不顺心越爆脾气，越爆脾气就越不顺心。老天爷也喜欢乖脾气呢。”
“哎。”谈到吴忠信，奶奶长长叹一声。
奶奶拿吴忠信这个暴躁脾气也没法儿。
那年夏天，奶奶还和吴忠信一个院子住的时候，吴忠信、玉英和弟弟都去学校了，玉英娘去了地里，家里遭了贼。
贼偷摸拨开大门栓进家，奶奶在西屋歪躺床上迷糊。贼对这个家的格局相当熟悉，顺手从大门口拿一柄锄头，径首去了东屋主人卧室。别的屋板板正正，就这间卧室被翻了个底朝天。
衣柜的衣服翻出来，抽屉打开来，床铺掀开来，墙上挂的皮包也被割了个烂。
家里所有现金都被摸走。
奶奶竟是丝毫没听到北屋里贼偷的半点动静。
吴忠信归家，大门西敞，北屋门西敞，卧室门西敞。
吴忠信的脾气当然是大发特发，他冲着奶奶大叫，“你咋和死人一样？养个狗都比你能听动静！俩个多月的工资没了！”
被儿子这般训斥辱骂，奶奶很难过。自己这些年只顾着忙“活”了，为着一家人的吃穿耗尽了心血，等到发现这个最小的儿子慢慢长成了窝里横，想要纠正己是来不及了。
奶奶把自己关在西屋一天没出门，也没吃饭。第二天就和吴忠信说要去大伯家看房子，对外人则说是大伯再三要求她住着，怕房子没了人气坏得快。
玉英娘大字不识一个，嘴巴整天叭叭不停，却不知情识意。和吴忠信两口子不说话则己，一说话必崩，两人几句就能骂起来。
确实家里没有能顺气的地方。
这个儿子可是脾气越来越不好。
一碗米汤下肚，胃里暖暖一股热流流向西肢百骸。玉英长吐一口气，提上鞋子，拿起一旁的斧头开始劈柴火。
邻居燕姐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过来玩。
燕姐是同村本家的一个姐姐。燕姐有精神病，坐那里两句话说出来你就觉得不对了：“这天真热，脱光去大河里游会水，再吃个大西瓜就美了。昨天晚上我家里来了个小偷，我不睡觉，就瞪着眼看他一动不动光偷！一动不动光偷！”
玉英看燕姐兴致勃勃的样子，心想：还是疯傻了一了百了，再不用痛苦于人间苦难与不足。你看娘俩都邋遢成这样，还不愁不忧的。
燕姐怀中的小娃娃不知多久没洗脸了。眼角的眼屎快要糊住眼睛，长长的鼻涕流下来，和嘴角的涎水一起，浸湿了脖下一大片衣襟。这衣襟不知是穿久了的还是浸湿了的缘故，只看这一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
燕姐则是一条黑色大肥裤子从春穿到夏，到秋，到冬。腰间紧紧扎起，裤脚吊起在黑脚脖上，两条腿杆撑起裤腿像挑起两面迎风的旗帜，晃来荡去。
奶奶先塞给燕姐一个桃子，把孩子接过来。
燕姐好像有被害妄想症。怀娃的时候，妯娌给做碗面条送过去，她“啪”地一声摔到地上，说妯娌在里面下了药。生娃后，整天抱着孩到处跑，给吃食可以吃，但谁也不能抱她孩，谁抱就是要掐死她孩。整个团山村里，除了玉姐丈夫，很少有人能把孩子从她怀里抱过来，奶奶可以。
浸湿块毛巾小心地擦拭着小女娃娃的脸，转头吩咐玉英：“快给你外甥女盛一碗米油。”
玉英赶紧盛米油递给奶奶。奶奶接过碗坐下来，把孩子揽在膝盖上，用汤匙挖一勺米油，细细吹凉了，喂给小娃娃。孩子吃一勺米油，高兴了，身子在奶奶膝盖上一窜一窜的跳。
奶奶就朝向燕姐说：“燕子，你不能再抢孩子的吃食。你看把孩饿的，再不让她吃饭，你也捞不着抱了。”
燕姐还有一个毛病，街坊邻居谁碰见她娘俩，给个吃食。燕姐拿着吃食，一准立马抱着孩子就走。转弯看不见的时候，就把吃食从孩子手里抢过来，自己吃掉。
燕姐库吃库吃在啃桃，听奶奶这般说，就笑：“二奶奶，她不知道饱的，啥时候也吃得香。”
“这就是饿的。小娃娃又吃不了多少，人家给她东西吃，又吃不了多少，剩下的都是你的。你以后别和她抢。”
“嗯嗯，知道了。”燕姐专注啃桃，随口应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进去。
燕姐的人生总结起来就是：开局很好，忽然天崩。
据说燕姐年轻的时候浓眉大眼，两条粗黑的辫子左甩右甩，十分灵动鲜活。村里人形容的话就是“多精爽的姑娘。”
燕姐高中毕业的时候，时任公社书记的叔爷爷给她找了县医药公司的工作。手续、户口都办好了，就等着上班了，出事了。
村里供销社农忙的时候有几个员工请假，缺人手。因为燕姐年轻有文化，村书记找到燕姐，请她帮忙顶几天售货的工作。
书记好话说着，燕姐年纪轻面子嫩，也就答应了。
这天有个邻村的婆婆来扯布，说是儿媳妇要给人望月子去。不知咋的，后来老婆婆买完东西归家后，第二天又转回供销社，说是燕姐给截短了尺寸，大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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