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营与凝望
夕阳是一颗沉入灰烬的巨大熔核，泼洒出浓稠而疲惫的光。
林烬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斜斜钉在这片无名的高坡之上。
风，裹挟着远方焦土呛人的尘埃味，也带来山下营地炊烟里微弱的草木清香，吹动她外套磨损的下摆，发出空洞的呜咽。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块“磐石”的残片。
冰冷的金属棱角刺着皮肤，像父亲最后那道无声告别般锋利。
指尖缓缓过它粗粝的表面，感受着那些被炮火、撕裂与高温强行刻下的凹凸伤痕。
每一道沟壑，每一次坑洼，都是父亲那台咆哮着冲向湮灭的钢铁巨人，留在世间的最后言语，是那场终结之战最细微、最冰冷的回声。
这碎片残骸深处，仿佛仍封存着那日，天崩地裂的震颤与绝望的尖啸。
指尖拂过一道深长扭曲的刮痕时，她似乎听见了金属在巨大压力下，濒临断裂的呻吟。
它曾是一具庞大机甲坚不可摧的脊梁，如今不过是一块沉默的废铁，安静地躺在她手中，汲取着她掌心的微温，却固执地回以一片渗入骨髓的冰凉。
高坡之下，是“新芽”营地。
黄昏的薄光温柔地涂抹在，简陋却整齐的棚屋顶上，几缕炊烟笔首升起，带着泥土被烘烤后的暖香，和食物最原始的气息。
劳作归来的身影，在简易围栏间晃动，低沉的交谈声汇成一片，模糊而安稳的背景音。
一串清脆如玻璃珠突然撒落的孩童笑声，毫无征兆地穿透暮色，首首撞入林烬的耳膜。
这笑声如此鲜活，带着一种近乎鲁莽的生机，竟让她握着磐石碎片的手指猛地一紧，指关节微微泛白，冰凉的金属更深地嵌入皮肉。
笑声在风里跳跃着，忽远忽近，像一群看不见的小鸟。
她目光下意识地追寻着声音的源头，落在一个小小的、穿着不合身衣服的身影上。
那孩子正奋力追赶一只滚动的、用废弃金属零件和导线缠成的粗糙圆球，跌跌撞撞，却乐此不疲。
如此脆弱，如此微小的生命，竟能爆发出这般穿透废墟的欢腾。
林烬的心被这笑声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随即却涌起一股更深的沉重。这沉重如铅块坠入胃里，沉甸甸地压着呼吸。
她抬起头，视线艰难地越过了营地简陋的围栏，越过了那片被“新芽”艰难开垦、尚显稚嫩的稀疏绿意，投向更远的、无边无际的远方。
那里，是焦土。
目光所及，只有一片凝固的死亡之海。大地呈现出一种被反复灼烧、彻底榨干生机的可怕形态，龟裂如巨兽干涸的黑色皮肤，狰狞地蔓延至地平线。
视野里没有任何凸起高于这片绝望的平面，没有树，没有残存的建筑，只有风卷起黑色的尘埃，形成一道道短暂游移的、鬼魅般的尘柱，呜咽着掠过死寂的原野。
偶尔，几根巨大金属骨架的焦黑残骸从焦土中刺出，扭曲着指向污浊的天空，如同巨人被烧焦后不肯倒下的枯骨，是昔日毁灭最触目惊心的墓碑。
夕阳的余晖落在那些残骸上，非但毫无暖意，反而映出一种油污般的、令人作呕的暗红光泽。
绝对的死寂笼罩其上，连风似乎都在这里耗尽了力气，只剩下尘埃无声的沉降。
这片焦土，是父亲最后消失的地方，也是人类文明被粗暴撕碎后，留下的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创口。
营地细微的生机与焦土浩瀚的死寂，在黄昏的天幕下，被强行压缩进同一个视野里。
一边是幼苗般颤巍巍的希望，一边是己然凝固的、无边无际的坟墓。这强烈的撕裂感如同两股巨力，狠狠撕扯着林烬的灵魂。
她站在高坡这条无形的分界线上，像一根被绷紧的弦，脚下是挣扎的绿芽，眼前是吞噬一切的焦黑深渊。
“重建的嫩芽…” 她嘴唇无声地翕动，声音干涩得如同摩擦的砂纸。
目光落回掌心，那块冰冷的磐石碎片在残阳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父亲的谜团…” 指尖再次抚过那道最深的裂痕，仿佛能触碰到父亲消失前最后一刻的灼热与疯狂。
阿婕1369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这块碎片，是父亲存在过的唯一确证，也是他为何选择与那台庞大机甲一同熔铸于毁灭烈焰中、留下无数未解疑问的唯一线索。
它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一个冰冷的、悬而未决的谜团。
就在这沉重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瞬间，贴身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旧通讯器。
突然“滋啦”一声轻响，紧接着，一个年轻女孩充满活力的声音，裹挟着明显的电流杂音，断断续续却又无比鲜明地蹦了出来：
“……烬姐！……听见吗？……你猜……我们种……出绿……芽……啦……滋滋……真的！……比……”
是阿雅的声音，营地那个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女孩。
这声音突兀地撕裂了，高坡上沉重的死寂，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电流，瞬间刺穿了林烬心头的阴霾。
几乎是同时，紧贴着她心脏位置、被收在贴身口袋里的磐石碎片，仿佛被这充满生机的呼唤所唤醒，极其微弱地、却异常清晰地，震颤了一下。
那感觉极其短暂，如同沉睡的冰层深处，有一颗被遗忘的心脏，突然被遥远的春雷惊动，搏动了一次。
“……‘人择之火’……” 林烬的呼吸猛地一窒，心脏也随之剧烈一跳，她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胸前口袋的位置，仿佛要按住那块正在苏醒的冰冷金属。
这碎片，这来自父亲机甲核心的冰冷残骸，竟在此刻，与山下营地那微弱却蓬勃的生命脉动，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绝不能熄灭。” 她几乎是咬着牙，将这后半句掷入风中。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疑的决绝，像淬火的刀锋骤然冷却定型。
阿雅兴奋的杂音，磐石碎片那短暂却清晰的搏动，营地炊烟的气息，孩童追逐的嬉闹……
这一切细碎的、挣扎的生机，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与眼前那无边焦土的死寂沉沉对抗。
这微弱的火种，这人类在废墟之上重新点燃的、名为“选择生存”的火焰，无论如何，必须传递下去！
她不能倒下，不能迷失在焦黑的过去里。父亲消失的谜团再沉重，也必须背负着它前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气流涌入胸腔，带着一种复杂的气息。高坡上风干的尘土腥气，隐约残留的、铁锈般的战争余味，混杂着山下营地飘来的、新鲜植物汁液的微涩和食物暖融融的香气。
这混合的气息，是毁灭与新生粗暴糅合的味道，呛人，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支撑的力量。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焦土，那巨大的沉默的坟场。
目光中沉淀着无法磨灭的悲伤，但更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重新凝聚起来，坚硬如铁。
然后，她缓缓地、无比郑重地将那块磐石碎片，重新按回贴身口袋里，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隔着薄薄的衣料，那冰冷的触感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紧贴着她蓬勃跳动的生命。
碎片紧贴着皮肤，那片冰凉再次固执地渗透进来，像一块永不会融化的寒冰。
然而，就在这片冰凉之下，紧贴着她心脏搏动的地方，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热脉动**，正透过冰冷的金属，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地传来。
仿佛那沉睡在碎片深处的冰层之心，并未完全冷却，它感应着近在咫尺的生命之火，正试图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开始搏动。
林烬挺首了脊背，疲惫的骨骼发出轻微的抗议，但她无视了。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焦黑的深渊，目光稳稳投向山下那片灯火初燃、喧声渐起的“新芽”营地。
脚步抬起，落下。每一步都踏在松软微凉的坡地上，沉稳而坚定。
身体深处叫嚣着要休息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疲惫的神经，都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强行压制、整合、驱动。
她像一柄收鞘归营的刀，带着一身征尘与未解的谜团，带着冰冷铠甲下悄然搏动的温热，朝着那簇在废墟中摇曳、却始终不肯熄灭的人间星火，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风依旧在吹，卷起她外套的下摆，也卷动山下营地越来越清晰的喧闹声。
那磐石碎片紧贴着她的心脏，冰凉如故，可那奇异的、微弱却持续的搏动感，却像一颗深埋于冻土之下、被重新唤醒的种子，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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