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晒得柏油路腾起热浪，粘稠的空气里全是蝉嘶。陈阳第五次拿起挂在三轮车把上的湿毛巾，狠狠抹了把脸。汗还是涔涔往下淌，渗进衣领，洇开深色痕迹。他脚下，堆成小山的西瓜碧绿滚圆，带着水珠，像一堆封在冰里的翡翠。
“老板，挑个甜的吧，砂瓤的。”旁边小卖部的老赵溜达过来，捏了捏瓜皮。
陈阳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和晒黑脸庞形成鲜明对比的白牙：“老规矩，包甜！不甜不要钱。”他熟稔地拿起一把窄长的切瓜刀。刀身雪亮，带着冰水的寒气。刀尖“噗”地一声扎进一个西瓜的瓜蒂附近，手腕轻轻一旋。动作行云流水，那切口光滑圆润得仿佛模具压出来的。红沙瓤、黑瓜子，冰凉的甜腥气瞬间冲开了燥热。
老赵竖了个拇指，付钱，抱着半边瓜走了。街角，几个放学的小鬼头冲他的西瓜摊首咽口水，眼神里的渴望比烈日还焦灼。陈阳看着，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眼巴巴望着水果摊，心头一软，挑了个不大不小的瓜，手起刀落。“砰”一声脆响，鲜红的瓜瓤西分五裂，汁水溅在地上，洇开一片深色。“拿去分分，凉快凉快！”他吼了一嗓子。孩子们欢呼着冲过来。
生活就这样，汗水里结结实实摔打着，像手上的茧，磨着，但踏实。
“轰——吱嘎！”
巨大的引擎咆哮和尖锐的刹车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街面的慵懒！一辆脏污得看不清原色的老旧货车像头失控的铁兽，狠狠啃在陈阳的三轮车旁边。车窗摇下一条缝，浓烈的烟味混着汗臭、机油味扑面而来。
“妈的！”驾驶室一声暴戾的低吼。副驾上的人影动了动，似乎朝后视镜扫了一眼。
陈阳皱眉。三轮车被撞歪了，几只没卖出去的西瓜叽里咕噜滚到路中间，其中一个瞬间被来不及刹车的电驴碾爆，猩红的汁水混合着黑瓜子喷溅开来，在滚烫的地面发出“滋”的轻响。心疼瓜的本能让他想开口。
“都烂了！正好！”货车后厢“哗啦”一声猛地被人从里面拉开！里面很暗，几乎看不见底，像一张幽深的巨口。
陈阳只觉后脑勺的汗毛骤然炸立！
一个身材极其敦实、脖颈粗短如树桩的男人像炮弹般蹿了下来，粗糙的大手带着一股呛人的劣质烟草和铁锈混合的体味，一把死死钳住了他小臂！那力道大得惊人，指关节硬得硌进皮肉里，根本不是寻常路人！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动作快得只留下灰扑扑的影子！几只手同时抓向他肩膀、衣领，生拉硬拽，像拖一袋货物。其中一人的胳膊上纹着模糊一团青黑色，像缠绕的毒蛇。
“操！干什么！松手！”陈阳的吼叫带着惊怒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变调。
没人吭声。回答他的是小腹猛地挨了一记膝撞！剧痛让他瞬间弓腰，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压出去，眼前猛地发黑。下巴又火辣辣一痛，眼前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几双踩在污浊人字拖里的、同样黧黑肮脏的脚底板。然后，世界被颠倒的视野取代——他双脚离地，整个人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硬生生提了起来！
眩晕感还未消散，后脑勺就狠狠磕在冰冷、油腻、带着浓重橡胶和汽油味的车厢地板上！“砰”的一声闷响。混乱嘈杂的声音从大开的车厢门灌进来，是街上惊疑的叫喊和更远处车辆的笛鸣，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轰！”车厢门又被狠狠关上、锁死。光线被骤然吞噬，只留下几道灰尘在门缝透进的微弱光柱里狂乱飞舞。黑暗中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车轮碾过地面的颠簸、轰鸣。
冰凉黏腻的感觉贴着他的太阳穴，硬邦邦的圆柱形金属轮廓带着死亡的气息。
枪。
陈阳的身体瞬间僵死，每一寸肌肉都被恐惧冻结。车厢像一个密封的移动铁皮棺材，彻底隔绝了阳光和他的西瓜摊。外面世界的声响快速倒退、远去。他蜷缩在角落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手指无意识地痉挛着，紧紧抠住冰冷的铁皮地板，指甲几乎要断裂。
车子在飞驰，发动机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嘶吼，每一次转弯都把他重重地砸向冰冷的厢壁。他不知道车子开往哪个方向，只觉得地势在攀升，空气里的水分似乎在被抽干，连呼吸都带着陌生的粗粝感。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颠簸和金属疲劳的呻吟达到了顶峰，车子终于猛地一顿，熄了火。
车厢门再次“哐当”打开。
外面不是城市刺眼的午后阳光，而是黄昏时分黯淡、带着诡异橘粉色的浑浊光线。空气里漂浮着浓重潮湿的草木腐烂气味、泥土的腥膻气，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甜得发腻又令人作呕的、他从未闻过的奇怪植物气息。
两把简陋的砍刀闪烁着寒芒，毫不客气地怼到他眼前。
“下来！”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铁锈。
陈阳被粗暴地推搡着滚下车厢，趔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前，没有街道，没有城市轮廓，只有一座由歪斜破烂的竹木、铁皮和油毡布胡乱拼接成的庞大营地，依着山坡地势蔓生。荆棘和野草肆意疯长。周围是高得离谱的山峦剪影，浓绿得发黑，挤压着营地残喘的天空。几只黑色的大鸟怪叫着掠过昏暗的天际。
营地入口附近，歪倒着一个简陋的木头岗哨，上面懒洋洋靠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皮肤黝黑粗糙，露出一口染得发红的血盆大嘴，正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看到被押过来的陈阳，他咧嘴笑了，猩红的牙肉一览无余，带着一种看牲畜般的漠然。
陈阳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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