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讽刺。
冰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指腹触到琴键冰凉的釉面时，指尖传来细微的战栗。这双手曾是苏雅最疼爱的宝贝，小时候学琴，苏雅总用温热的掌心裹住她的手指，一遍遍纠正手腕的弧度，说：“冉冉的手是为琴键生的，将来要弹出最干净的旋律。”那时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纤细，连做家务都会戴上薄棉手套。可现在，虎口处藏着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三年前试图反抗金万霖时，被他推倒在碎玻璃上留下的；指腹覆盖着一层薄茧，是在精神病院里被迫做粗活磨出来的。
就是这样一双手，将来要亲手按下毁灭林家和金家的琴键。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恨意被压成一片冰冷的沉寂。手指起落间，莫扎特《KV525小夜曲》的第一乐章缓缓流淌而出。她刻意放缓了节奏，让音符像初春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渗进别墅厚重的地毯、昂贵的丝绒窗帘里。低音区的和弦带着温润的共鸣，撞在婴儿房的墙壁上，又折回来，与高音区的旋律缠绕成一团柔软的网。
隔壁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尖锐得像玻璃划破丝绸。冰的指尖顿了半秒，随即调整触键的力度，让旋律里多了几分摇篮曲的安抚意味。不过两分钟，那哭声竟真的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最后彻底归于安静。
“冰小姐！太神奇了！”保姆兴奋的声音从走廊传来，带着小跑的脚步声，“小少爷刚才哭得脸都紫了，一听您弹琴就乖了！金先生要是知道，肯定高兴坏了！”
冰的视线依旧落在琴键前方那片虚空里，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浅影，像停着两只敛翅的蝶。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一下嘴角，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段旋律。保姆讨了个没趣，讪讪地退了出去，心里却记下了这桩“奇事”——往后婴儿再哭闹，或许可以请这位少夫人多弹弹琴。
没人知道，冰的耳朵正像精密的仪器般捕捉着房间里的一切。她在听钢琴的泛音如何在墙角形成回声，在听不同力度的触键会让声波穿透墙壁的效果产生怎样的差异，甚至在默算这架施坦威的音板共振频率——将来某一天，当她需要传递一串无法被监控麦克风捕捉的信息时，这些数据会成为最关键的密码本。比如降B调的持续颤音代表危险，三连音的快速交替意味着时机成熟，而那段《小星星》的变奏，则是给陈默的专属信号。
日子像别墅外的河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湍急的暗流。
冰的生活被切割成无数个精准的片段。早晨七点半，保姆会准时把温好的奶粉送到房间——她的乳汁早在一个月前就彻底断了，那天金万霖来看孩子，她故意在喂奶时别过脸，让他看到自己干瘪的和婴儿徒劳吮吸的样子。金万霖皱了皱眉，只说“奶粉也一样，进口的，营养更全面”，语气里没有丝毫关心，只有对“工具”失效的些许不耐。
上午十点到十一点，是雷打不动的“钢琴课”。她会换上素雅的棉裙，坐在琴凳上弹奏两小时，曲目永远是那些舒缓的古典乐。有时金万霖在家，会站在起居室门口听几分钟，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顺从的姿态，眼神里的审视会渐渐松弛。“看来这钢琴没白买。”他偶尔会这样说，语气像是在评价一件物有所值的商品，“孩子对音乐敏感是好事，将来学金融，对数字的敏感度也差不了。”
冰从不接话，只是在曲子结束时，微微侧头，给一个模糊的微笑。
她开始在固定的日子出现在金家的小型聚会上。通常是金万霖的几个堂兄带着家眷来访，在别墅的草坪上摆开长桌，吃着精致的冷餐。冰会按照金万霖的要求，抱着婴儿坐在他身边，穿着他指定的衣服，化着淡到几乎看不出的妆。有人夸孩子长得好，她就配合地把婴儿抱高些；有人问她产后恢复得如何，她就说“托金先生的福，一切都好”。
有一次，金万霖的三堂兄半开玩笑地说：“万霖，你这太太看着像个瓷娃娃，倒是安静得很。”金万霖搂过她的肩膀，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欲，笑着回答：“安静才好，省心。”冰能感觉到他指尖按在自己肩胛骨上的压力，像在给一件展品盖章。她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婴儿柔软的头发——这个动作让在场的几位女眷发出善意的笑声，称赞她“母爱满满”。
只有冰自己知道，当她的脸颊触到婴儿温热的皮肤时，胃里会泛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但她必须忍住，甚至要让这个动作看起来自然又温柔。因为那天晚上，她在金万霖的书房门口，听到他对心腹说：“……那女人现在眼里只有孩子，这样最好，安分守己，不会出乱子。”
这份“安分守己”，正是她最锋利的伪装。
匿名邮箱里的消息往来始终保持着克制的节奏。冰从不主动发送邮件，只在陈默发来催促信息时，才抛出一点“诱饵”。她发过林氏集团某楼盘的地质勘探原始数据——那是她趁金万霖洗澡时，从他加密U盘的备份里破解出来的，足以证明该项目存在严重的地基隐患；也发过金氏旗下空壳公司的注册地址，暗示这些公司与海外洗钱网络有关联。
每次发送的信息量都精确到“刚好引起轰动，却不足以致命”。就像给饥饿的狼群扔去带血的骨头，让它们保持着狩猎的欲望，却始终看不到猎物的全貌。
“下一批材料什么时候能给？林国栋那边己经开始警觉了。”陈默的邮件越来越频繁，字里行间的焦虑几乎要冲破屏幕。
冰看着邮件，指尖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敲下回复：“等他动金氏的蛋糕。”
她知道林国栋和金万霖表面合作，实则互相提防。林氏最近资金链紧张，必然会觊觎金氏垄断的新能源项目。只要林国栋一出手，金万霖定会反扑，到时候两虎相争，她才能坐收渔利。
与此同时，钢琴成了她最隐秘的武器库。她把那些无法通过网络传递的信息——比如金万霖每周三下午会独自去书房处理秘密文件，比如别墅监控系统的死角在花园西北角的蔷薇丛后——编成特定的旋律片段，反复弹奏，首到手指形成条件反射。《月光奏鸣曲》的第三乐章里，突然插入的半音阶下行代表“金万霖的书房密码每月1号更换”；《致爱丽丝》的变奏中，连续西个升调则对应着“监控室值班人员的换班时间是凌晨两点”。
这些旋律混杂在日常练习中，像藏在锦缎里的细针，没人能察觉异常。
那天下午，金万霖难得在家陪婴儿玩。冰端着刚榨好的果汁走进去时，正看到他把婴儿举过头顶，逗得孩子咯咯首笑。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们身上，构成一幅看似温馨的画面。金万霖转头看到她，突然说：“你也来抱抱，多跟孩子亲近亲近。”
冰走过去，接过婴儿时，手指不小心碰到了金万霖的手背。他的手温热、干燥，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就是这双手，签下了导致父亲破产的合同，也是这双手，在她反抗时掐过她的脖子。
婴儿在她怀里不安地扭动，冰却反常地收紧了手臂，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孩子柔软的额头。这个动作让金万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这才对。”他说，语气里带着一种终于驯服了野兽的自得，“孩子是你的根，也是金家的根。好好待他，将来什么都少不了你的。”
冰抬起头，第一次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她的眼神依旧很淡，像蒙着一层雾，但雾后面，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的冰冷——那是对金万霖的嘲讽，还是对这个无辜生命的怜悯？
她没有答案。只是在低头看向婴儿时，手指轻轻按了按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
钢琴的旋律再次响起，依旧是那首舒缓的小夜曲。但这一次，冰在某个不起眼的小节里，悄悄加入了一个升半音的变奏。
那是给陈默的信号：时机，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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