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立医院单人病房的窗户开着一线，晚风卷着消毒水的气息和远处城市的嗡鸣潜入。林星辰靠在升起的病床上，左腕裹着厚厚的纱布，右手手背打着点滴，消炎药水和生理盐水正一滴滴缓慢地注入他的静脉。背部缝合的伤口在止痛泵的作用下暂时沉寂，但失血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一阵阵拍打着他的意识。
苏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水果刀在她指间稳定地移动，果皮连绵不断地垂落，露出底下莹白的果肉。她的动作精准依旧，却慢得出奇，眼神时不时地飘向林星辰苍白的脸和裹着纱布的手腕，每一次飘移，指尖都会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
那只仿生机械指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关节处的卡榫己经校正完毕，金属表面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与她此刻温软的血肉之手形成奇异对比。
地窖里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刻，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两人的视网膜上。辐射警报的尖鸣、幽蓝妖异的光芒、皮肉被刺穿的闷响、以及最后那乳白色光华流淌而出的静谧……极致的恐惧与极致的解脱，在短短时间内剧烈碰撞，留下的不仅是身体上的创伤，更是精神上的震荡余波。
苹果削好了。苏黎将它切成小块，放在小碟子里，插上牙签，递到林星辰面前。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伸出没打点滴的左手想去拿，动作却因虚弱而显得有些笨拙。
苏黎的手下意识地缩回了一点，避开了他的手指。“我帮你。”她低声说，用牙签扎起一块苹果，递到他唇边。
这个动作过于亲密，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呵护意味。林星辰怔了一下，睫毛微颤，还是张口接受了。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缓解了喉咙的干涩。两人目光短暂相接，又迅速避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混合着尴尬、感激与某种更深沉情绪的暗流。
地窖里那个以鲜血为契的瞬间，己经粗暴地撕开了所有礼貌的距离感，将某种最原始的联系强行烙在了他们之间。
“警方那边……”林星辰咽下苹果，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那三把钥匙和绢帛……”
“王警官亲自带走了，作为关键证物封存。顾怀远的律师团试图质疑证据来源的合法性，但那份绢帛上的内容……”苏黎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以及青铜盒本身的设计，足以证明它来自我祖父，并且年代久远。放射性检测报告和瑞士那边找到的旧档案相互印证，顾怀远这次很难脱身。”
她又喂给他一块苹果，指尖这一次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他的下唇。两人都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动作同时一滞。
“你的手……”苏黎的目光落在他裹着纱布的左腕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愧疚和痛楚，“医生怎么说？”
“皮外伤，没伤到主要肌腱和神经，但伤口深，失血多，需要时间恢复。”林星辰语气平淡，试图轻描淡写，“比起这个，辐射……”他看向她，眼神变得凝重，“沈医生坚持给我们做了全面检查，结果虽然还没完全出来，但初步显示……我们暴露的时间短，吸收剂量应该在安全范围内。只是你……”他想起她曾紧紧抱着那个发光的盒子，心脏又是一阵抽紧。
“我没事。”苏黎快速打断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沈医生说很幸运。”她沉默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对不起……如果不是我……”
“没有如果。”林星辰再次打断她，语气坚决，“那是唯一的选择。”他想起地窖里她决绝地扑向盒子的身影，想起她凭借色觉辨认光点顺序时的专注，想起最后那一刻……他顿了顿，左腕的伤口忽然灼痛起来，仿佛在提醒他那份契约的重量。他转而问道：“那三把钥匙，你看清了吗？”
苏黎点了点头，眼神变得专注起来，那是她进入专业领域时常有的神态：“材质、造型、上面的雕刻都完全不同。一把是黄铜的，上面是双鱼星座环绕着一个差分齿轮；一把是白银的，雕刻着猎户座和一套极小的杠杆联动机构；最后一把是黑铁的，只有北斗七星，但每颗星都是一个可以按动的微小按钮。工艺……精妙绝伦，远超时代。”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祖父技艺的惊叹与困惑，“但我从不知道祖父做过这些东西。还有那卷绢帛，上面的字迹非常小，而且是某种特殊的暗码或速记符号，我完全看不懂。”
“需要特定的解密方式，或者……对应的锁孔。”林星辰沉吟道，失血过多的头脑运转得有些缓慢，“你祖父把东西藏得这么深，绝不会没有用意。那三把钥匙，很可能对应着三个不同的地方，或者三份不同的秘密。”
谈话间，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沈熹微带着一份新的报告走了进来，脸色比之前轻松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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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黎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几分，轻轻吁了口气。
“另外，”沈熹微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从报告夹底层抽出一张薄薄的纸，“这是……一项附加指标的检查结果。我想……你们需要知道。”她的语气变得异常谨慎，甚至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林星辰和苏黎同时看向她，心中升起疑惑。
沈熹微将那张纸放在床单上，指向其中一行打印出来的数据和一个远远超出正常参考值范围的数据。
两人凑近看去。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林星辰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急剧收缩，拿着报告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
苏黎则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脸色瞬间血色尽褪，又猛地涌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如同失控的摆锤，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病房里落针可闻，只剩下窗外遥远的车流声和医疗仪器单调的滴答声。
许久。
林星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从那张纸移到苏黎毫无血色的脸上，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怎么可能？”
苏黎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她抬手捂住嘴，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骇、茫然，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巨大的恐慌。她拼命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否定眼前白纸黑字的事实。
“检测程序复核过三次。”沈熹微的声音很低，带着医者的严谨，却也掩不住那丝惊异，“考虑到你们近期经历的极端应激状态、可能的激素水平波动……以及，嗯，地窖里那个强辐射环境可能造成的某种……未知生物效应……虽然概率极低，但并非绝对不可能。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奇迹和意外。”
她顿了顿，看着两人如同石化般的反应，补充道：“当然，这只是初步的血清学指标异常升高，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检查，比如超声……”
“不！”苏黎突然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吓了她自己一跳。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病房门，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被那纸上冰冷的数字所吞噬。
“苏黎！”林星辰下意识地想掀开被子下床去追，却被手背上的输液针头和腕部的剧痛绊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仓惶逃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无力地跌回床上，喘息着，目光再次落回那张该死的报告纸。
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浓度：显著升高。
提示：早孕可能性极大。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上。
地窖……那个充满死亡威胁、放射性、肾上腺素和极致情绪碰撞的封闭空间……那个他以鲜血立下契约的黑暗之地……
怎么会？
怎么可能？！
他和苏黎之间，甚至还没有……
混乱的思绪如同暴风中的碎片，疯狂旋转。震惊、荒谬、难以置信、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埋 amidst 恐慌的、微弱的悸动……各种情绪猛烈地冲击着他，让他头晕目眩。
沈熹微默默地捡起飘落在地上的报告，叹了口气：“给她一点时间。这个消息……对任何人来说都太突然了，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看着林星辰失魂落魄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你也需要冷静。你的身体状况现在很虚弱，情绪不宜过大波动。”
林星辰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地窖里那句“我欠你苏家一条命……我替他……还给你”的誓言，如同冰冷的钟声，在他耳边嗡嗡回荡。
这不是偿还。
这是……延续？
还是一个更加沉重、更加无法预料未来的……契约？
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缓缓地、颤抖地，抚上自己的额头。指尖冰凉。
窗外，夜色渐深，城市的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
而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冰冷病房里，一个始于机械齿轮与古老秘密的故事，猝不及防地、以一种最原始最生命化的方式，掀开了完全超乎所有人预料的、崭新的一页。
恐慌的余烬中，某种极其微弱却无法忽视的新生力量，己经开始悄然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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