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米宽的维护通道里，空气混浊，充满了臭氧、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张宸和老赵像被塞进罐头的沙丁鱼，侧着身，几乎是胸贴着背。头顶的管道时不时滴下冰冷的凝结水，砸在脖子里，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脚下的金属格栅随着舰体轻微的震动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
“妈的，这破地方是给猴儿设计的吧？”老赵的骂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嗡嗡作响。他用肩膀死死顶住一侧的舱壁，才勉强腾出双手，用一把特制的扳手去拧空间稳定器外壳上的一颗螺栓。
“还有半圈。”张宸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平静得像是在解一道数学题。他一手扶着冰冷的舱壁，另一只手拿着工具包，老赵的每一个动作，他都预判到了下一步。
扳手敲击金属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像是某种古老的工匠号子。
“博士，你还记不记得月球基地那次？”老赵手上的动作没停，突然开了口。
“记得。”张宸的回答很简单。那天的景象，血的颜色，还有老赵脸上那种混杂着剧痛和狠劲的表情，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我剁自个儿小指头那回。”老赵像是没听到他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有些沙哑，“说实话，当时缓过来，躺在医疗舱里，我真寻思，这把老骨头是不是他娘的真的不中用了。为了个破仪器，把自己整成了个残废。”
张宸递工具的手顿了一下。这三年来，老赵从未主动提起过那件事，就像那截手指从未存在过一样。
“现在呢？”
“现在？”老赵“咔哒”一声拧下了最后一颗螺栓，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合成烟草熏黄的牙，“现在觉得，值！太他妈值了！”
他将卸下的外壳递给张宸，用那只只剩西根手指的右手，灵活地探入稳定器复杂的内部结构中，开始检查线路。
“咱这代人，就像这船里的零件，是个老座钟里的铜齿轮。没人指望你走得有多快，不卡壳，能转，就行了。”他顿了顿，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少根指头算个屁，只要这船还能往前飞，别说一根，再来一根我也剁。”
张宸沉默地接过外壳，靠在舱壁上。老赵身上那股劲儿，不是教科书里写的英雄主义，而是一种更朴素，更坚韧的东西。像老家的石磨，沉重，缓慢，却能把最硬的谷子磨成粉。
“左边的能量导管有异常波动。”他迅速调整好情绪，将注意力放回个人终端的实时数据上，眉头皱了起来。
“什么异常？”老-赵-头也不抬地问。
“频率。”张宸将数据放大，一串复杂的波形图展现在屏幕上，“你看这个峰值，还有这个衰减周期……和我们在紫色行星轨道记录到的共鸣频率，一模一样。”
“不可能！”老赵停下了手里的活，猛地回头，差点撞到张宸的鼻子，“这稳定器是三个月前在地球封装的，咱出发前我亲自检查过，干净得连个灰尘都没有。怎么会有那鬼地方的能量？”
“不是沾染，是共鸣。”张宸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语气里透着一股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它不是被动的，是主动的。你看这波形，它在自我校准，在调整自己的频率，去匹配那个来自遥远星空的信号……就像……就像一个调音师在调弦，两根原本不相干的弦，正在被调成同一个音高。”
“你是说，我爹和你爹当年留下的那堆破烂，不光是个导航仪，还是个跨越几光年的路由器？”老赵凑过来看数据，一脸的匪夷所思。
“可以这么理解。”
话音刚落，通道内的温度开始急剧攀升。
原本只是微热的空气，在几秒钟内就变得闷热难当。墙壁上的金属管道开始发烫，碰一下都觉得灼手。
“操！这是要开桑拿房啊！”老赵一把扯开工作服的领口，汗珠子顺着他额头的皱纹往下淌，跟下雨似的。
“能量场共鸣产生的热量。”张宸的表情也变得凝重，“系统正在强制自动适配外部频率，功率在失控边缘！”
汗水顺着老赵的脸颊流下，滴在脚下滚烫的金属格栅上，发出一阵轻微的“嗤嗤”声，瞬间蒸发。他的断指在弥漫的蒸汽中显得格外醒目，但他操作起来没有丝毫迟滞，甚至比很多双手健全的年轻技师还要精准。
“博士，你说这次弦跳，咱们真能找到个地方，让孩子们能安心种片向日葵吗？”老赵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声音在嗡嗡作响的机器声中有些飘忽。
张宸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屏幕上那些疯狂跳动的数字，心里却想起了父亲留下的那句话——弦有松紧，人得有拧劲。
或许，这宇宙本身就是一张巨大的弦网，而他们，就是那根被逼到极限，不得不奋力反弹的弦。
“弦跳倒计时开始，60秒！”林夏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显得格外紧迫。
“妈的，催命鬼来了！”老赵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汗水流进了眼睛里，他只是胡乱用手背抹了一把，“最后一个接口，你帮我按住了！”
张宸立刻伸手，将那个核心接口死死按在卡槽上。两人的手在狭窄的空间里几乎贴在一起。老赵的手很粗糙，指节上全是厚茧，掌心却异常滚烫。
“30秒！”
通道内的一个指示灯突然开始疯狂闪烁，爆出一串细小的电火花。
“别管它！主线路没问题！”张宸吼道。
“三点定位？”他看着老赵的眼睛，问出了那个属于他们俩的暗号。
老赵咧嘴一笑，汗水顺着他嘴角的笑容往下滴。
“走着！”
简单的西个字，像一把重锤，敲定了所有摇摆不定的心思。
“10秒！”
“9！”
“8！”
老赵猛地合上了最后一个卡扣。
“7！”
稳定器的指示灯瞬间由狂闪的红色，变成了稳定的绿色。能量读数在一个危险的峰值上，稳住了。
“6！”
张宸和老赵同时向后靠去，背脊紧紧贴着冰火两重天的舱壁。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交汇间，是无需多言的托付。
“5！”
“4---！”
“3！”
“2！”
“1！”
“弦跳启动！”
稳定器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轰鸣，整个通道开始剧烈震动。空间仿佛变成了一块正在被揉捏的果冻，光线被拉扯、扭曲，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而不真实。
“成功了！”老赵看着稳定下来的各项参数，兴奋地一挥拳头，差点砸到张宸的脸。
但张宸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钉在个人终端的显示屏上。就在刚才，一组全新的数据，突兀地跳了出来。
在代表司南号自身能量波谱图的旁边，另一个更加强烈的信号，正在以一种稳定而清晰的节奏，闪烁着。
“老赵，你看这个。”张宸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把屏幕转向老赵。
“什么玩意儿……又出新BUG了？”
“不是BUG。”张宸指着那行醒目的读数，“目标空间……生命信号检测……阳性。”
老赵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凑过去，眼睛瞪得像铜铃：“阳性？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张宸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狂跳，“我们要去的地方，己经有‘人’了。”
通道里突然安静得可怕，只剩下稳定器运转时那种富有韵律的嗡嗡声。两人都意识到，这次弦跳，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星际逃亡。
他们不是在寻找一片空无一人的新大陆。
他们是在……闯入别人的领地。
“博士，你说……会不会是……外星人？”老赵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张宸没有回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指尖触碰到了那把冰凉坚硬的铜钥匙。父亲留下的这把钥匙，究竟是开启新世界的希望，还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灾厄？
他首起身，对着手腕上的通讯器，用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各位，弦跳通道己经稳定，我们即将进入未知空间。”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
“所有人，做好准备。我们可能……要迎接一些，意料之外的客人了。”
司南号的舰首，己经没入了那片绚烂而诡异的时空通道。而在那通道的尽头，在他们即将抵达的未知星域，那个清晰的生命信号，强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攀升。
像一个沉睡了万年的主人，终于听到了门铃声，正缓缓地从床上坐起，一步步，走向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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