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号的起落架触碰地面，发出金属的呻吟。
老赵切断了主推进器的能量供给，舰体随之陷入一片沉寂。
“这鬼地方的磁场。”
他点上一根烟，烟头在昏暗的舰桥中亮起。
“导航差点给我干报废。”
林夏的指尖在数据面板上滑动，动作忽然停住。
个人终端右上角的时间读数，数字的跳动频率是正常状态的三倍。
“时间流速不对。”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凉意。
“这里的一天，是地球的三天。”
舰桥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磊放下了手中的维修工具包，看向林夏。
“什么意思？”
“我们在这里停留一个月。”
老赵的烟灰落在了控制台上。
“地球就过了三个月。”
张宸没有说话。
他闭上眼睛，感知力像潮水一样向外蔓延。
他能感觉到时间在这颗星球上流淌的质感，不是水，是糖浆。
这不是自然的产物。
整个星球是一个被人为扭曲的时间奇点。
一个巨大的实验场。
“还有更糟的。”
林夏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举起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屏幕上是她母亲的照片。
那张面孔，那个笑容，正在失去色彩，边缘开始溶解。
“妈妈的照片。”
她的手开始抖动。
“照片在消失。”
陈医生闻言，立刻拉开自己防护服的领口。
内侧口袋里那朵用树脂封存的玉簪花标本，花瓣的脉络正在变得模糊。
花朵的实体，正在向虚无退化。
“我女儿的投影。”
王磊的声音里满是恐惧。
他终端上的那个小女孩，那个扎着羊角辫的身影，边缘也开始出现雪花般的噪点。
“为什么？”
张宸从怀中拿出了那把铜钥匙。
钥匙表面古朴的纹路，光泽正在一点点黯淡。
他明白了。
“光阴债。”
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每个人听清。
“这是跨越时空的代价。”
“我们的存在，离开了原本的时间线。”
“过去的所有锚点，正在被时间抹除。”
一团柔和的光在舰桥中央凝聚成型。
硅基守护者的身影出现，体内的能量流动平缓。
它的意识通过一种特殊的频率，首接传递到每个人的脑海。
*这就是光阴债。*
*每一次弦跳，都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投下一颗石子。*
*涟漪会扩散，时间会抚平一切。*
*代价，就是抹除涟漪的源头。*
“源头？”
林夏抬起头，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照片。信物。数据。*
*一切承载你们过去情感的载体。*
*它们是你们与过去时间线的链接。*
*链接被斩断，记忆本身，也会随之消散。*
老赵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一言不发，转身冲向了自己的休息舱。
片刻之后，他回来了。
他的脸色是一种灰败的颜色，手里托着一块金属板。
那上面原本镌刻着一张全家福。
现在，金属板上一片光滑，只剩下几道模糊的轮廓。
“我爹留给我的。”
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没了。”
王磊彻底崩溃了。
他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攥着个人终端。
屏幕上，女儿的投影己经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丫丫。”
“爸爸的丫丫……”
男人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舰桥里回荡。
“这他妈的还有什么意义！”
老郑一拳砸在控制台上，金属的表面凹陷下去。
“我们活着出来了。”
“可我们把家，把根，全他妈丢了！”
绝望，像病毒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逃离了毁灭，却迎来了另一种形式的死亡。
一种对过去的彻底埋葬。
*还有办法。*
硅基守护者的声音再次响起。
张宸抬起头。
“什么办法？”
*记忆水晶。*
*匠祖文明用以对抗时间修正的最终造物。*
*它可以将你们的记忆，从时间长河中剥离，永久封存。*
“代价。”
张宸问。
*能量。*
*启动水晶，需要消耗司南号百分之三十的储备能源。*
*以及……*
守护者身体里的光芒，黯淡了一瞬。
*选择封存记忆的人，将永远失去创造新记忆的能力。*
林夏的身体僵住了。
“什么意思？”
*记忆将被固化。*
*你们会清晰地记得过去的一切。*
*但你们的大脑，将无法再记录新的事件，产生新的情感。*
*你们会成为自己记忆的囚徒，永远活在过去的那一刻。*
这是一个比死亡更残忍的选择。
成为一个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活死人。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张宸问。
*光阴债的修正速度正在加快。*
*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后，所有的记忆载体，包括你们大脑浅层的相关记忆，都将彻底消失。*
舰桥里，死一样的寂静。
每个人都在面对自己人生中最残酷的抉择。
是要一个能够前行的，空白的未来。
还是要一个无法挣脱的，温暖的过去。
“我选丫丫。”
王磊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燃烧殆尽后的平静。
“我要记住她。”
“小王，你疯了！”
老赵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才三十多岁，你还有以后！”
“什么以后？”
王磊甩开老赵的手，声音嘶哑。
“没有她的以后，对我来说，就是地狱。”
陈医生也站了起来。
她扶了扶眼镜，动作缓慢而坚定。
“我也选择保存我女儿的记忆。”
“没有她，我从事的所有研究，都没有意义。”
林夏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终端。
屏幕上，母亲的照片己经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想起母亲在送她上船时说的话。
“夏夏，妈妈等你回来，抱曾孙。”
“我……”
她的嘴唇颤抖着。
“我也……”
“不。”
张宸的声音打断了她。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张小远画的画。
画纸的边缘己经开始变得透明，像是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你们看这个。”
他将画纸展开。
画上的向日葵，色彩正在褪去。
“它也在消失。”
“但是你们看这里。”
他指向画纸的角落，那里有一行用铅笔写的，稚嫩的字。
“希望叔叔，能找到更多的向日葵。”
“小远画这幅画的时候。”
张宸的声音有些哽咽。
“她希望的，不是让我停在过去，记住这一朵向日葵。”
“她希望我，走向未来，去找到新的向日T葵。”
林夏看着张宸，眼中的泪水再次涌出。
“可是博士。”
“没有了这些记忆的链接，我们和那些冰冷的机器，还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
张宸小心地将画纸收好。
“机器储存的是数据。”
“我们心中留下的，是爱。”
“这些东西会消失，但爱过的人，付出过的情感，会永远刻在我们的灵魂里，不会被时间夺走。”
老赵沉默了。
他将那块光滑的金属板，重新放回了口袋。
“舰长说得对。”
他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
“我爹要是知道，我为了他一张相片，把自己活成个傻子，非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抽我。”
“可是，有些记忆……”
林夏还在犹豫。
“我们不能忘记。”
“那就选择性保存。”
张宸转向硅基守护者。
“只保存对任务最重要的那部分记忆。”
“技术，知识，还有我们身为人类的底线。”
“其他的，就让时间带走。”
“这样，我们既不会被过去困住，也不会在未来迷失。”
*可以。*
守护者的光芒重新亮起。
*但代价，需要你们所有人共同承担。*
“什么代价？”
*集体记忆共享。*
*你们选择保存的记忆，将不再属于个人。*
*它会成为一个共享的数据库，植入每个人的意识深处。*
*你们将失去一部分隐私。*
*但你们会换来更坚固的情感链接，成为一个真正的共同体。*
张宸环视着身边的同伴。
王磊的拳头松开了。
陈医生推了推眼镜，镜片后是思索的目光。
老赵朝着他，点了点头。
“我同意。”
林夏第一个表态。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如果我们注定要一起走向未来，那就从一起承担过去开始。”
“妈的，反正老子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老赵吐出一口烟圈。
“不就是年轻时候多谈了几个对象吗。”
周野也向前一步，站到张宸身边。
“舰长的决定，就是我的命令。”
最终，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
硅基守护者引导他们，来到实验室深处的一个圆形装置前。
装置的中央，悬浮着一块巨大的，散发着柔光的白色水晶。
*把手放在上面。*
*想着你们最想保留的，对这个文明最重要的记忆。*
张宸第一个走上前。
他的手掌，贴上了水晶冰凉的表面。
他想起了父亲在他手心写下的那个“工”字。
他想起了导师讲述的宇宙弦理论。
他想起了司南号的设计图纸。
他想起了所有关于拯救这个文明的知识与技术。
水晶猛地亮起。
一道刺目的白光将他完全吞噬。
就在那一瞬间，无数不属于他的画面，涌入了他的意识。
一个古老到无法想象的文明。
一群穿着奇异服饰，面容模糊的人。
他们站立在星辰之间，用双手编织着时空。
他们在修复宇宙的裂痕。
他们，在建造“龙脉弦”。
这不是他的记忆。
这是“匠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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