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宫城，像被一场细润的春雨洗过，悄悄换了模样。
最先显出来的是案头的景致。御书房的紫檀大案旁，那只嵌玉小几上，摆着只土黄色的粗陶盏，盏身带着窑火炙烤的冰裂纹，表面坑洼得能攥住指腹，倒比先前那滑溜的哥窑瓷多了几分憨气。不仅如此，昭阳殿的皇后、锦绣宫的贵妃，乃至各宫的婕妤、昭仪案头，都陆续换上了这样的粗陶器皿。管事的内侍说，这是内务府连夜赶制的，窑工特意在胎上留了细密的麻点，瞧着虽不及青瓷雅、白瓷洁，可端在手里稳稳当当，再不必像先前那样，捧着贡品瓷时指节都绷得发僵。
锦绣宫的李婕妤昨日用这粗陶盏喝了盏杏仁茶，竟笑着对身边侍女说：“倒比那只汝窑盏称手，先前总怕碰坏了，喝口茶都像在走刀尖，如今倒能踏踏实实品出点滋味了。”
太医院的偏院种着两株新抽芽的玉兰，的花苞鼓鼓囊囊的，风一吹，落些细碎的花瓣在窗台上。林悦正坐在矮凳上，给福顺缠绷带。福顺的手己经消了肿，只是掌心和膝盖的伤口还泛着粉红，他低着头，看着林悦指尖沾着的草药汁——那是她从自家园子里采的蒲公英和马齿苋，捣了汁混着蜂蜡熬的，闻着有股清苦的草香。
“姑娘这药膏真管用，”福顺小声说，指腹轻轻碰了碰绷带，“昨儿太医来看，说比院里的金疮药收口还快。”
林悦头也不抬，用牙咬断绷带的线头，动作利落地打了个结：“那是自然，这方子是俺娘传的，乡下孩子摔破了皮，抹上三天就结痂。”她用指尖戳了戳福顺的手背，“你呀，往后做事别总缩手缩脚的。你看这粗陶盏，看着糙，不也稳稳当当的？人也一样，别总想着自己是碎瓷片，得把腰杆挺首了。”
福顺的眼圈又红了，他攥紧了手里的药罐——那是个粗陶小罐，和宫里新换的茶盏一个模样，罐身还留着林悦用指甲划的记，怕他和别人的弄混。“姑娘的恩，奴才……不，小的记一辈子。”他声音发颤，“往后姑娘有用得着小的地方，刀山火海都去。”
林悦“嗤”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胳膊：“谁要你去刀山火海？好好当差，别再毛手毛脚的，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她起身时，袖口扫过窗台上的玉兰花瓣，带起阵淡淡的香，混着草药味，倒也清爽。
御书房里，皇帝正用新换的粗陶盏啜着茶。那茶还是君山银针，沸水冲下去时，芽叶在盏里舒展，像群绿衣舞者。粗陶的胎壁厚，握着不烫，盏口边缘的麻点蹭着唇，竟比先前哥窑的薄沿多了几分温厚。他看着盏底沉着的几片茶叶，想起三日前林悦把碎瓷往他手里塞的模样，指尖还能想起那釉面的滑，和她掌心的暖。
“这茶，倒比先前喝着顺口。”他对侍立一旁的李德全说，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弛。
李德全赶紧躬身：“皇上说的是。昨儿奴才在御膳房见着，连小厨房的婆子们都换了粗陶碗，说捧着踏实，再不必担心摔了官窑的物件挨罚。”他偷眼瞧着皇帝，见龙颜舒展，又补充道，“各宫的小内侍、小宫女们，这几日脸上的笑都多了。先前捧个琉璃盏都得练半个月，如今端着粗陶盏，走路都带风呢。”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案上的奏折上——那是江南漕运的报喜折，说新修的水闸稳妥，粮船比往年早到了三日。他拿起朱笔，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的“准”字，比先前治水折上的多了几分轻快。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粗陶盏上，土黄色的釉面泛着柔和的光，不像哥窑瓷那样冷冽，倒像晒透了的黄土，透着股踏实的暖意。
林悦从太医院出来，走在宫道上。春风卷着廊下的紫藤花香，拂得她鬓角的碎发乱飞。她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里面是早上刚蒸的艾草糕，还带着点余温——昨儿听太子伴读说，东宫也换了粗陶盏，太子殿下嫌宫里的点心太甜，她特意多放了些艾草，带着点清苦，正合口。
宫道旁的石缝里冒出些新草，嫩得能掐出水。几个小宫女捧着粗陶食盒从对面走来，见了她，都笑着福了福身，脚步轻快，再不是先前那样低着头、缩着肩，生怕碰着谁的模样。一个圆脸小宫女路过时，还脆生生地说：“林姑娘，您的艾草糕真香！”
林悦笑着挥挥手，看着她们走远。她觉得这宫墙虽高，规矩虽密，可人心终究是活的。就像那粗陶盏，没什么花哨的名头，却能稳稳当当盛住茶水，盛住寻常日子里的安稳。春风又起，吹得紫藤花落了她一肩，她理了理衣襟，往东宫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阳光穿过枝叶，在她脚边织出片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满地的碎金，暖融融的，倒真像一场化了冰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润透了这宫城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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