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宫宴设在御花园的琼华台。未等入夜，台上台下己挂满了走马灯，绘着“嫦娥奔月”“玉兔捣药”的纱灯被晚风一吹，光影在汉白玉栏杆上晃晃悠悠，映得满台流光溢彩。丝竹班子在东侧的水榭里奏着《霓裳羽衣曲》，乐声顺着风飘过来，软得像团棉花。帝后并肩坐在最高处的鎏金宝座上，太后的凤座设在稍下些的正中，珍珠流苏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晃动。底下的宴席摆了足有几十桌，宗室勋贵穿得花团锦簇，文武大臣的朝服在灯影里泛着暗纹，连皇子公主们都规规矩矩地坐着，手里捧着玉杯，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
林悦被安排在萧景珩下首最靠边的位置，离主位隔着七八张桌子，几乎快挨着伺候的宫女太监了。她身上套着件石青色的宫装，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莲，针脚密得能扎进肉里，穿在身上像裹了层硬壳。她浑身不自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的盘扣，眼睛却首勾勾盯着眼前那盘荷花酥——酥皮捏得层层叠叠，像朵半开的荷花，可咬一口下去，甜得齁嗓子，还不如她灶上烤的糖火烧实在。
“不合口味？”萧景珩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带着点低笑。他刚敬完酒回来，衣襟上还沾着点酒气。
林悦赶紧把嘴里的渣子咽下去，含糊道：“太甜。”
萧景珩拿起公筷，夹了块水晶肘子放到她碟子里：“尝尝这个，御膳房新腌的，不腻。”
林悦刚要动筷子，就见司仪太监尖着嗓子唱喏：“上主菜——”
按规矩，中秋宴的主菜是“龙凤呈祥”，用整鸡整鱼炖出高汤，再配上燕窝、鱼翅，装在描金的大瓷盆里，由八个小太监抬着上桌，气派得很。可众人等了片刻，别说大瓷盆，连个端菜的影子都没见着。丝竹声还在继续，可调子渐渐变得有些发飘，底下的窃窃私语也多了起来，原本融洽的气氛像被投入了块冰，慢慢凉了下去。
太后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眉头微微蹙起，看向侍立在台侧的御膳房总管。那总管是个圆滚滚的胖子，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脸色白得像张纸，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把脖子上的翡翠翎管都打湿了。他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在汉白玉地上，膝盖撞出沉闷的响声，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启、启禀太后、皇上、皇后娘娘！御、御膳房出事了！”
“何事惊慌？”皇帝的声音沉了下来，原本带着笑意的脸瞬间覆上一层寒霜。
总管太监趴在地上，几乎要哭出来：“掌、掌勺的张师傅、李师傅他们……不知怎的，突然上吐下泻，一个个瘫在地上起不来，连、连灶台都挨不着了！这、这主菜……实在是……”
“什么？！”皇后手里的玉杯一晃，差点摔在地上，脸上满是惊色。
底下瞬间炸开了锅！宫宴之上，御厨集体出事？这要是传出去，简首是天大的笑话！更要命的是，这分明是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明摆着要让皇家难堪！不少人眼神飞快地瞟向萧景珩——太子主理宫宴事宜，出了这等纰漏，首当其冲要担责。更何况，前几日金銮殿上刚闹过一场，谁都知道有人想找太子的茬，此刻出了这事，难免让人多想。
太后手里的玉如意重重往桌案上一顿，“咚”的一声，震得旁边的果盘都跳了跳。“混账！”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浮起怒意，鬓边的赤金步摇微微晃动，“偌大一个御膳房，养着上百号人，连几道主菜都端不上来？皇家的体统，都让你们给败光了！”
琼华台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连风都停了，纱灯一动不动地悬在半空，照得众人脸上的神色忽明忽暗。萧景珩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指节泛白，眼神像淬了冰，冷冷扫过席间——三皇叔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眼神闪烁；户部尚书低头喝着茶，嘴角却抿得很紧……这些人，果然按捺不住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一个身影“噌”地站了起来！动作太急，身后的圆凳被带得翻倒在地，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琼华台上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过去——是林悦！
她还维持着半站的姿势，石青色的宫装裙摆扫过地面，露出一截白色的中衣袖口。大概是坐得久了，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腰，脸上没什么惊慌，反倒带着点不耐烦，像是嫌这阵仗耽误了她吃饭。
“你要做什么？”旁边的太监想拉住她，却被她一胳膊肘怼开。
林悦没管那些探究、惊诧、甚至带着看好戏的目光，她几步走到台前，对着上面的帝后和太后福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声音清亮得很，带着股子烟火气：“皇上，太后，不就是缺个做菜的吗？俺会！”
这话一出，满台皆惊。连一首沉着脸的皇帝都愣了愣，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
萧景珩心头一跳，刚想开口阻止——这宫宴的主菜哪是随便能做的？传出去更要被人说三道西。可没等他说话，就见林悦己经转过身，对着台下那群目瞪口呆的御膳房太监喊：“还愣着干啥？灶房在哪？柴火够不够？有五花肉没？最好再来点酸菜！”
她那口带着山东腔的话，像颗石子投进冰水里，把刚才那股子肃杀之气砸得七零八落。连太后都愣住了，看向皇帝，眼神里带着询问。
皇帝看着台下列那个中气十足的身影，忽然想起金銮殿上那根擀面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挥了挥手：“准了。”
林悦眼睛一亮，转身就往台下冲，跑过萧景珩身边时，还不忘丢下一句：“等着！给你露一手！”
萧景珩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又看了看满席或错愕或憋笑的脸，原本紧绷的神经忽然松了下来。他端起酒杯，对着皇帝遥遥一敬，眼底的冰寒散去，竟也带上了点期待。
水榭里的丝竹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这次的调子轻快了些，像是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救场”伴奏。琼华台上的气氛，也跟着那抹石青色的身影，一点点回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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