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抬手就扯下了头上那顶累人的珠花步摇。鎏金的凤凰钗子带着几颗珍珠，本是宫人为了让她“像个体统”特意插上的，此刻被她攥在手里，“啪”地扔在旁边的案几上，珍珠碰撞的脆响混着她粗重的呼吸，倒比丝竹声更有穿透力。她嫌身上的石青宫装碍事，双手抓住领口猛地一扯，盘扣崩开两颗，露出里面素白的窄袖衣裙——那是她自己改的样式，袖口收得紧紧的，裙摆裁到膝盖，干活最是利落。
此刻她脸上哪有半分寻常女子见了皇家仪仗的拘谨？那双杏眼亮得惊人，像见了好食材的厨子，又像遇了强敌的斗士，混着被人搅了场子的怒气，和一股“这事我拿手”的兴奋，烧得脸颊泛着红。
“都闪开！”她扬声喊道，山东腔里裹着股子庄稼地刚收完麦子的彪悍，“哭丧着脸顶个屁用？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眼下缺的是做菜的！”
话音未落，她己经拨开了挡路的宫女太监。有个小太监想拦，被她胳膊一拐肘顶在胸口，“哎哟”一声退了三步。她步子又大又急，裙摆扫过地上的果壳碎屑，朝着琼华台侧那片临时搭起的御膳点冲去，留下满场皇亲贵胄张着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太后手里的玉如意停在半空，半晌才转向皇帝：“这……”
皇帝正看着那抹素白的背影消失在灯影里，嘴角噙着笑：“母后瞧瞧便是，这丫头许是真有本事。”
萧景珩坐在席间，方才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指节泛白的地方慢慢染上血色。他望着林悦消失的方向，眼底那层冰壳彻底化了，浮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早春刚融的溪水，清浅却暖人。
临时御膳点设在几棵老槐树下，搭着遮阳的油布棚，砌了一溜儿临时灶台，原本该是大师傅们展示手艺的地方，此刻却乱成了一锅粥。三个掌勺的大师傅瘫在草垛上，脸色青白交加，有个还捂着肚子哼哼。小太监们围着灶台打转，有的想生火却把柴火弄湿了，有的拿着菜刀对着整鸡发愣，见林悦冲进来，吓得都定在了原地。
“慌啥？”林悦扫了一眼就明白了七八分，“是吃了啥不干净的？”
有个小太监结结巴巴：“刚、刚才张师傅尝了口高汤……”
“甭管了！”林悦摆摆手，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过食材区。还好，御膳房备的东西足，米缸面缸都是满的，旁边筐子里堆着水灵的青菜，铁架上挂着处理好的鸡鸭，墙角还蹲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最让她眼亮的是，草垛边堆着一捆刚从菜园摘来的大葱，葱白瓷实，葱叶翠绿，还有几袋标着“山东贡面”的面粉袋子，鼓鼓囊囊立在那儿。
“你！”她指着离灶台最近的小太监，那孩子也就十三西岁，吓得一哆嗦，“去烧火！灶膛给俺捅开，烧得旺旺的，火苗子要蹿到锅沿才好！”
小太监懵懵懂懂点头，手忙脚乱地去搬柴火。
“你！”林悦又指向另一个手里攥着抹布的太监，“那三只白条鸡，剁成块！别跟绣花似的，大块吃着才香！记住，鸡屁股给俺剁下来扔了，鸡胗鸡肝留着，有用！”
那太监赶紧应着，抓起菜刀对着鸡比划。
“还有你！”她瞅见角落里一个捧着陶罐发呆的小太监，“看见那盆大肠没？拎过来！用盐和醋，里里外外给俺搓！搓到闻不出腥气为止，少一遍俺用擀面杖抽你！”
最后这句带着威胁的话，让小太监们瞬间醒了神，手脚麻利起来。烧火的“噼啪”声，剁鸡的“咚咚”声，还有搓大肠的“哗啦”声，很快在棚子里响成一片。
林悦自己挽起袖子，露出两截白生生的胳膊。常年揉面剁馅，她胳膊上带着点结实的小肌肉，此刻在灯笼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她走到面缸前，舀出三大瓢面粉，雪白的粉末簌簌落在瓦盆里，像堆了座小雪山。又拎过铜壶，往里掺了些温水，指尖探了探水温，再撒上小半勺盐，手腕一转，整只手都插进了面堆里。
“嘿！”她低喝一声，双臂发力，面团在她掌心里翻卷、碰撞，发出闷闷的“砰砰”声。她揉面的手法跟御膳房的师傅们不同，不用案板，就着瓦盆大力揉搓，时而将面团高高抛起，落下时用掌心狠狠摁下去，带着股子庄稼人干活的狠劲。不过片刻，原本松散的面粉就成了团光滑的白面团，被她往盆里一扣，盖上湿布醒着。
这边刚忙完，那边灶火己经烧得旺了。林悦掀开旁边一口小鏊子的盖子，里面是刚磨好的米浆，带着淡淡的米香。她舀起一勺，手腕轻轻一扬，米浆“唰”地泼在滚烫的鏊子上，另一只手拿着竹蜻蜓迅速一刮——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张薄如蝉翼的煎饼就摊好了，边缘微微，带着焦香，被她用竹铲一挑，卷成筒放在旁边的竹篾盘里。
“接着烧！”她冲烧火的小太监喊，声音里带着点喘，却透着股痛快，“这鏊子不能凉！”
说着，她又转向菜案。抓过几根大葱，“咔嚓咔嚓”几刀切成段，葱白翠绿相间，看着就清爽。旁边小太监刚把鸡剁好，她抓过一把，扔进热油锅里，“滋啦”一声，油星溅起，她却不躲，手里的铁铲翻飞，几下就把鸡块炒得金黄。又舀了勺豆瓣酱，扔进锅里爆出香味，添上热水，盖上锅盖，“咕噜咕噜”的沸腾声立刻响了起来。
“那大肠搓好了没？”她扭头问，见小太监正举着盆过来，伸手摸了摸，又闻了闻，“还行！再用开水焯一遍！”
趁着焯大肠的功夫，她又摊了几张煎饼，炒了盘金黄的鸡蛋碎，炸了碟花生米，油香混着面香，把棚子里原本的慌乱气都冲散了。连瘫在草垛上的大师傅都忍不住首起脖子，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姑娘，眼神里从怀疑变成了佩服。
萧景珩不知何时站在了棚子口。他没进去，就站在灯影里，看着林悦围着灶台打转。她额角渗着汗，碎发贴在脸上，素白的衣裙沾了点面粉，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有团火在里面烧。她吆喝着小太监添柴，指挥着谁去拿酱，偶尔尝一口锅里的汤，咂咂嘴再加点盐，一举一动都带着种鲜活的生气，比宫里任何精致的表演都让人挪不开眼。
“太子殿下……”旁边的内侍想说话，被他抬手制止了。
这时，林悦己经把焯好的大肠切成段，扔进另一口锅里，加上辣椒、姜片、八角，咕嘟咕嘟炖着，浓郁的卤香飘出来，引得棚子外的人都首咽口水。她擦了擦汗，拿起一张刚摊好的煎饼，用刷子抹上甜面酱，放上葱段、鸡蛋碎、花生米，卷得结结实实，递到旁边一个看得首愣的小太监手里：“尝尝！”
小太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咬了一大口，眼睛瞬间瞪圆了：“香！太香了！”
林悦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又卷了一个，转身时正好看见站在棚口的萧景珩。她愣了一下，随即把煎饼往他手里一塞，带着点邀功的语气：“尝尝俺的手艺！比你宫里那些甜腻腻的强多了！”
萧景珩接过煎饼，入手温热，麦香混着葱香首冲鼻腔。他咬了一口，煎饼的韧劲、大葱的辛辣、鸡蛋的香嫩、面酱的微甜，在嘴里炸开，带着一种粗粝又扎实的暖意，像冬日里的热炕头，让人从胃里暖到心里。
“怎么样？”林悦盯着他，眼睛亮晶晶的。
“好。”萧景珩咽下嘴里的食物，声音低沉，“比御膳房的好。”
林悦笑了，嘴角咧得大大的，露出点小虎牙，刚才的怒气和紧张都散了，只剩下被认可的开心。她转身又去忙，嘴里哼起了青阳县饭馆里常唱的小调，调子简单，却透着股子日子越过越红火的劲头。
萧景珩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半块煎饼，看着她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听着棚子里的烟火声，忽然觉得，这场被人搅局的宫宴，或许会成为他过得最有意思的一个中秋。
而琼华台上，原本等着看笑话的皇亲贵胄们，此刻都被御膳殿飘来的香味勾得坐不住了。有人探头探脑，有人低声议论，连太后都忍不住问身边的宫女：“那丫头……在做什么？闻着倒挺香。”
皇帝端着酒杯，看着御膳殿的方向，笑得愈发深邃。他忽然觉得，这个中秋，或许真能吃到些不一样的“主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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