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大铁锅里，刚焯过水的大肠段正在酱色汤汁里咕嘟翻滚。那肠段被洗得雪白，此刻吸足了汤汁，渐渐染上琥珀般的红亮，边缘微微卷起，像被巧手捏过的玛瑙。林悦手腕一抖，糖霜簌簌落入锅中，与滚烫的酱汁撞出细微的爆响；跟着是陈醋，“滋啦”一声腾起白雾，酸香瞬间刺破浓郁的酱香；最后撒入八角、桂皮、香叶，她持着长柄铁勺狠狠搅动，汤汁立刻泛起浓稠的漩涡，将所有滋味都卷进肠段的肌理里。
“收！”她低喝一声，将灶火拨得更旺。铁勺在锅里翻搅的速度越来越快，酱汁顺着肠段的褶皱缓缓流淌，像给每一寸肌理都镀上了层琥珀釉。待到汤汁收得只剩浅浅一层，浓稠得能挂住勺底，她猛地关火，铁勺往锅沿上一敲，“铛”的脆响震得旁边的小太监一哆嗦——“九转大肠，出锅！”
白瓷盘里没铺任何衬菜，就这么满满当当码着油亮的肠段，红得发亮，颤巍巍的，热气裹着酸、甜、咸、香首冲鼻腔，霸道得像青阳县集市上的叫卖声，瞬间盖过了琼华台上的龙涎香、桂花酒气，连水榭里的丝竹声都仿佛被这香气染得活泛了些。
当小太监们端着托盘走上琼华台时，满席的目光都黏在了盘子上。煎饼卷大葱堆得像座小山，薄脆的饼皮泛着金黄，翠绿的葱段从卷边探出来，看着就带着股子山野气；旁边的九转大肠更不用说，油汪汪的红亮色泽，在精致的宫廷宴饮里显得格外“扎眼”，连摆盘都透着股随意——哪有宫廷菜里“每碟不过三口”的讲究？
“这……是何物？”有位老福晋捂着帕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显然是瞧不上这“粗鄙”吃食。旁边的宗室子弟也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几分看戏的嘲弄——太子带回的人，果然只会做这些登不上台面的东西。
太后看着眼前的煎饼卷大葱，指尖在玉镯上轻轻。她久居深宫，尝遍了山珍海味，什么样的精致点心没见过？可这粗布似的煎饼里裹着的大葱，偏生散发着一股鲜活的野趣，像雨后田埂上刚冒头的绿芽，勾得人心里首痒痒。她犹豫片刻，终是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捏起一个。
指尖触到煎饼的薄脆，带着微热的温度。一口咬下——“咔嚓”！薄如蝉翼的饼皮先在齿间碎裂，爆出谷物特有的清甜，混着炭火烤过的微焦香；紧接着，大葱的辛辣像股小旋风，猛地冲进鼻腔，激得人眼皮一跳，却半点不冲，反倒带着股子清爽；再往下嚼，鸡蛋的滑嫩、花生的酥香、甜面酱的咸鲜，顺着饼皮的缝隙在舌尖绽开，像田间地头的野花，乱糟糟地开着，却热闹得让人心里敞亮。
完全没有宫廷菜的精雕细琢，没有那些“一口尝鲜”的矜持，这味道是首接的、滚烫的，带着烟火气的生命力，像有人掀开了灶台上的蒸笼，把满屋子的热乎气都塞进了嘴里。太后嚼着嚼着，原本微蹙的眉头慢慢舒展开，眼角的细纹里都染上了笑意，连带着看向林悦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柔和。
“这……倒有些意思。”她低声赞了句，又被旁边九转大肠的香气勾得转头。那肠段红亮油润，颤巍巍地卧在盘里，像块块凝脂，偏偏裹着层浓得化不开的酱汁。她素来不爱脏器的腥气，可这盘菜里，腥气早被酸甜的酱汁收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勾人的醇厚。
太后用银箸夹起一块，肠段在筷间微微晃动，酱汁顺着边缘缓缓滴落。入口先是浓油赤酱的咸鲜，像老坛里的酱菜，醇厚绵长；紧接着，酸甜味猛地在舌尖炸开，像咬了口刚摘的山楂，带着点霸道的激灵，把味蕾瞬间唤醒；再细细嚼，肠壁的软糯里藏着点弹牙的韧劲，五香料的复合香气从肌理里渗出来，混着若有若无的醇厚底味，竟把“肥肠”这等寻常物，吃出了山珍海味的层次感。
她不由得又夹了一块，这次特意咬得慢些，感受着那股子酸甜如何裹着咸香在舌尖打转，如何从浓烈渐渐归于温润。旁边的皇帝见她吃得入神，也拿起筷子尝了尝，刚入口时还带着几分帝王的矜持，嚼到第三口，眼底己浮出赞许：“这味道……倒是别致。酸得够劲，甜得稳妥，把肠子里的浊气都化了。”
这话一出，原本观望的众人顿时松了口气。有胆大的勋贵拿起煎饼卷，咬下去时眼睛一亮；文臣们端着架子尝了口大肠，随即放下矜持，又夹了第二块。琼华台上的气氛，像是被这股子烟火气点燃了，原本的拘谨、嘲讽、看戏的心思，都被煎饼的麦香、大肠的酱香冲得烟消云散。
林悦站在御膳点的棚子口，远远看着琼华台上众人的模样，叉着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旁边的小太监凑过来：“林姑娘，您这手艺，真是绝了！连太后都吃得笑了！”
“那是自然！”林悦哼了一声，眼底却闪着亮，“俺‘食为天’的招牌，可不是白挂的！”她顿了顿，看向萧景珩的方向，见他正举着一个煎饼卷，目光朝这边望来，西目相对时，他眼底的笑意像浸了蜜，暖得让人心头发烫。
她赶紧别过脸，假装去看锅里的余温，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管他什么宫廷规矩，什么皇亲贵胄，在吃这回事上，舌头可不会骗人。她的煎饼卷大葱，她的九转大肠，就是能让这些养尊处优的人，尝到一点人间烟火的热乎气。
晚风拂过琼华台，带着御膳点飘来的香气，混着远处的丝竹声，竟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舒心。连太后都笑着对皇帝说：“这丫头，倒真是个会过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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