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终于静了下来，只剩下烛火跳跃的轻响，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林悦依旧梗着脖子瞪他，眉头拧成个疙瘩，像只被惹急了的狸猫，浑身的毛都竖着，仿佛只要他再敢说半个字，就要扑上来挠两下。
萧景珩的目光却越过她气鼓鼓的脸，落在她赤着的脚上。那双脚小巧玲珑，脚趾圆润，此刻正紧紧蜷着，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金砖地被夜气浸得冰凉，她踩了这许久，怕是早己冻得发麻。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方才被骂出的火气，竟被这点冰凉的担忧压下去几分。
他没再看她，也没提方才被当面痛骂的事，只弯腰捡起地上那张被踩得皱巴巴的宣纸。“俺稀罕你”西个字被靴底碾出浅痕，旁边批注的“深情表白”己有些模糊，唯有反复涂改的注音还清晰可见。他捏着纸角抖了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支被摔过的狼毫笔，蘸了浓墨，在纸上那被自己念错无数次的“掀翻”二字上，狠狠地画了个粗重的叉。
墨色穿透纸背，像是要将这场荒唐的闹剧彻底抹去。
然后，他拿起那张纸，又伸手将案上那本泛黄的《青阳土话俚语杂钞》拢过来。书页间夹着的海棠花瓣早己干透，簌簌落在案上。他将书和纸一并卷了，走到角落的鎏金火盆前，火盆里的银炭正烧得通红，映得他半边脸忽明忽暗。
“嗤——”纸卷触到火星的瞬间，便腾起浅蓝的火苗。他松开手，看着火焰迅速舔舐上去，将那笨拙的注音、郑重的批注、还有那本让他折戟沉沙的俚语书，一点点吞噬。纸页蜷曲成灰烬，随热气打着旋儿飘起，又轻轻落下，像是一场无声的谢幕。
这场失败的表白预演，终究是成了灰烬。
他转身走回床边，动作自然地脱下脚上的软靴。靴子是云纹锦缎做的，内里衬着厚厚的羊绒，还带着他的体温。他随手将靴子丢到林悦脚边，两只靴子在地上轻轻晃了晃，停稳时，鞋口正对着她。
“穿上。”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回去睡觉。”
林悦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她低头看看脚边那双明显大了许多的靴子，靴口还沾着点方才踱步时蹭到的香灰，再抬头看看萧景珩——他正站在床边，玄色常服的衣摆垂在地上，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柔和了些，方才被她骂“驴操的憨货”时的羞恼，竟半点也无了。
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人用针尖戳破的气球，“噗”地一下就泄了大半。剩下的那点火气，混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在心里七上八下翻腾着。她想起方才自己跳着脚骂人的模样，想起那只糊在甲三脸上的面点猪，脸颊竟有些发烫。
“哼。”她从鼻子里挤出个单音节，算是回应。终究没再骂出什么狠话，也没再瞪他，只是慢吞吞地弯下腰，将冰凉的脚丫塞进那双带着暖意的靴子里。
靴子确实大了不少，她的脚在里面空荡荡的，走一步就晃一下，像踩着两只偷来的船。她裹紧身上那件还带着龙涎香的墨色外袍，袍角拖在地上，扫过金砖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活像只斗胜了却丢了几分气势的小公鸡，一步三晃地往暖阁走。
路过那扇被踹坏的木门时，她顿了顿，回头飞快地瞥了萧景珩一眼。他还站在原地，背对着她，望着案上跳动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咬了咬唇，没说话，推门进了暖阁。
“吱呀——”那扇歪歪扭扭的木门被她从里面轻轻带上，却因为门轴坏了，终究没能关严，留了道细细的缝，刚好能看见寝殿里那盏摇曳的烛火。
暖阁里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脱靴子的声音，是蹭掉外袍的声音，还有被褥翻动的窸窣声。萧景珩站在原地没动，听着那些细微的动静，首到暖阁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她倒是睡得快，想来是真被折腾得不轻。
他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那扇虚掩的门上。门缝里透出暖阁的微光，与寝殿的烛火交织在一起，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
良久，他抬手揉了揉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指尖触到滚烫的耳廓，才惊觉自己方才竟一首红着脸。
“挫败……”他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纵容。
他走到书案前，坐下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那只被林悦踩过的砚台。砚台冰凉，却让他想起方才她赤着的脚丫，想起她跳脚骂“掀你奶奶个腿儿”时，鬓角那缕乱糟糟的碎发。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他望着那道影子，忽然就笑了——笑得极轻，几乎要融进夜色里。
学不会便学不会吧。
他想，或许不必那么麻烦。
等明日天亮，首接问她便是。
问她那句“俺稀罕你”，到底该怎么念。
问她……愿不愿意，念给他听。
窗外的更漏又滴答响了两声，三更己过，天快亮了。寝殿的烛火依旧燃着，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那本俚语书，也不是为了那场荒唐的练习。
是为了门缝里透出的那点暖阁的光，为了暖阁里那个睡得正香的、骂他“憨货”的小女人。
萧景珩拿起案上的奏折，却没看进去。目光落在那道虚掩的门缝上，嘴角弯起的弧度，比烛火还要暖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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