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紫禁城像是被老天爷撒了把灰，朱红的宫墙褪了鲜亮，琉璃瓦蒙上层雾蒙蒙的白，连角楼飞翘的檐角都透着股萧瑟。风卷着碎雪片子打在窗纸上，呜呜咽咽的，像是谁在暗处哭，把这深宫的寂寥都吹得沉甸甸的。
慈宁宫的暖阁倒是烧得旺，地龙将金砖烘得发烫，墙角立着的鎏金熏笼里，上好的沉水香正慢悠悠地吐着烟，缠缠绕绕地漫在梁上，混着淡淡的药味，却怎么也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清。
太后斜倚在铺着厚厚紫貂皮的暖炕上，身上又盖了层银鼠斗篷，整个人陷在毛茸茸的暖意里，却依旧显得单薄。她手里捏着柄羊脂白玉如意，玉质温润得像淌着油，通身没半点瑕疵，是前朝万历爷赏给李太后的物件，传到她手里，己是历经三朝的宝贝。可此刻在她指间着，那玉的凉却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连带着心口都坠得慌。
她望着窗外，光秃秃的老槐树枝桠伸向灰扑扑的天，枝头上落着几只寒鸦，缩着脖子抖羽毛，看着就冷。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声音轻得像风刮过枯叶，带着股子暮气沉沉的倦：“哀家这慈宁宫啊……一入冬就成了冰窖，烧再多地龙也捂不热。人老了，不中用了，连个说体己话的都没。”
侍立在旁的掌事嬷嬷周嬷嬷赶紧垂首回话，声音放得极柔：“娘娘说的哪里话，您有奴才们呢，还有各宫娘娘时常来请安，怎么会冷清。”话虽这么说，她眼底却也掠过一丝黯然——太后膝下无儿无女，先帝去后，这慈宁宫就更像是被人忘了，除了初一十五的例常请安，平日里确实少有人来。
旁边的小宫女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垂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炭在炉子里“噼啪”爆开的响，那点声响落在空旷的殿里，反倒更显寂寥。
“哗啦——”
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带进股子冷风，混着雪粒子的清冽气，还有点甜丝丝的、像是刚出炉的点心香。
“太后娘娘！您瞧瞧俺给您带啥好东西来了！”
林悦的声音脆生生地炸进来，像串刚开封的冰糖葫芦，一下子就把暖阁里沉沉的死气给冲散了。她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袱，绿底白花的粗布包袱皮被撑得圆滚滚的，她步子迈得大，带着股子风风火火的劲儿，活像只怀里揣满松果、急着回家过冬的小松鼠，脸上红扑扑的，鼻尖还沾着点雪沫子。
太后眼皮懒懒地抬了抬，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语气淡淡的，没什么兴致：“又是啥新奇吃食？前儿你送的那个糖耳朵，甜得齁人，哀家没胃口。”
“这回可不是吃的！”林悦笑眯眯地，几步走到暖炕边，把包袱往旁边的花梨木小几上一搁，伸手解开系着的麻绳。“哗啦”一声，包袱皮散开，里头的东西滚了出来——
一堆五颜六色的碎布头，红的绿的粉的蓝的，有绸缎的，有棉布的，还有几小块闪着光的织金锦，显然是从旧衣裳上拆下来的；几轴线团滚在旁边，青的黑的，还有艳俗的桃红，绕得不太规整，看着像是自家纺的线；一个竹编的针插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钢针，旁边还撂着个黄铜顶针，磨得发亮；一把小剪刀躺在布头上，剪刃闪着光；还有个竹制的绣绷，上头绷着块米白粗布，绣了半截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看着倒憨实；最底下还压着几个半成品的鞋底，纳得密密麻麻的针脚，边缘有些毛糙，显然是新手的活计。
林林总总堆了一桌子，活脱脱一个硕大的针线篓子，带着股子烟火气，把小几上原本摆着的玉瓶、珐琅盒都衬得没了颜色。
太后看着这摊子东西，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眼神里透着点不解，兴致缺缺地扫了一眼：“针线？”她捻着玉如意的手指顿了顿，“哀家年轻时就烦这些精细活计，针黹女红从来不上心。如今这眼睛，看东西都发花，更摆弄不来这些。”
周嬷嬷也赶紧接话，语气里带着点劝：“娘娘，您这心意是好的，可太后娘娘金尊玉贵，哪能做这些粗活？”
林悦却不管这些，拿起那个绣了半截的并蒂莲，凑到太后面前，献宝似的：“太后您看，这是俺前儿学着绣的，针脚是糙了点，可您瞧这颜色，多鲜亮！俺想着，您在宫里待着闷，不如跟俺一起做做针线？不用绣多精细，就纳纳鞋底、拼拼布，权当解闷儿。”
她把手里的布头儿往太后跟前推了推，眼睛亮晶晶的：“您看这碎布头，扔了可惜，拼在一块儿做个帕子、当个坐垫，多好看！再说了，做针线活儿的时候，手里忙着，心里就不空了，您说是不是？”
太后看着她手里那歪歪扭扭的绣活，又看了看她眼里那股子热辣辣的劲儿，指尖着冰凉的玉如意，心里头那点沉郁，不知怎么就松动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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