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一屁股坐到暖炕边的脚踏上，锦缎的脚踏被她坐出个窝，她却浑不在意，随手从针线堆里拎起一只纳了一半的千层底，那鞋底层层叠叠摞了十几层粗布，边缘用白棉线锁得整整齐齐。她熟稔地捏起一根粗针，把线头在舌尖抿了抿，三两下就穿进针鼻，手腕一抖，线尾在掌心绕了个圈，打了个结实的结。
“娘娘，您可别小看这针线活儿。”她低头咬断线头，银针在布面上起落，带着规律的“嗤啦”声，那口山东腔裹着烟火气，像刚烧暖的炕头，热乎乎地往人心里钻，“俺们村东头的王婆子，您知道不？守寡守了三十年，独苗儿子去打鬼子，再也没回来，就剩她一个孤老婆子，守着两间漏风的土坯房。”
她手里的针穿过厚厚的布层，带出长长的线，又猛地一拽，线勒进布里，发出清脆的“嘣”声。“您猜她咋熬过来的？就靠这纳鞋底！白天纳，日头从窗棂爬到炕沿，她手里的针就没停过；晚上点着油灯纳，灯芯结了灯花，她用针挑挑，接着纳。心里苦了闷了，就把那股子劲儿全使在针脚上，一针比一针扎得狠！”
“有回俺去看她，正见她手指头被针扎了，血珠子冒出来，跟红豆似的。她连眉头都没皱，就把手指头往嘴里一嘬，腥甜的血味儿刚漫上来，手里的针又下去了。”林悦抬眼朝太后笑了笑，眼里闪着光，“那鞋底子被她纳得，又厚又硬，往地上一磕，能当砖头使！她总跟俺说，‘丫头你记着，手里有活儿，心里就不空；针尖扎着布，日子就还连着筋，断不了！’”
她的手飞快地动着，银针在布面上穿梭，留下密密麻麻的针脚，像排列整齐的星子。那“嗤啦嗤啦”的声响在暖阁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像是时光在慢慢流淌，又像是日子在一针一线里被牢牢缝住，让人心里莫名踏实。
“您总说宫里冷清，”林悦头也不抬，手里的活计没停，语气却带着点首来首去的实在，“依俺看啊，不是宫冷，是您心里那‘鞋底’没纳上！光捧着那冰疙瘩似的玉如意有啥用？越捧越凉，越凉越空。”她抬下巴朝太后手里的玉如意点了点，毫不客气的样子，倒像是在跟自家婶子唠嗑。
说着，她丢下手里的鞋底，从针线堆里翻出个半成品荷包，青布面上绣着条红鲤鱼，鱼身子歪歪扭扭，鱼鳍绣成了翅膀的模样，却透着股子不管不顾的鲜活。她把荷包往太后手里一塞，又递过一根穿好线的绣花针：“来，试试！绣坏了怕啥？拆了重来就是！俺们乡下人绣花，不讲那些‘步步生莲’‘百鸟朝凤’的规矩，就图个手不闲、心不闷。您绣个胖娃娃抱鲤鱼，图个热闹，图个乐呵，保准比攥着那冷冰冰的如意强百倍！”
太后被她这通“纳鞋底”的道理说得怔在那里，手里被硬塞进粗布荷包和绣花针，指尖触到布料的糙感，还有针尖那点冰凉的锐，竟有些不知所措。她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山珍海味，用过的珍宝古玩能堆满三间屋子，何曾碰过这等粗陋的针线？正要开口推辞，却对上林悦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头满是热辣辣的期待，像揣着团火。
暖阁里还响着“嗤啦嗤啦”的纳鞋声，手里那丑得别致的荷包透着股子野气的生机，太后捏着绣花针，鬼使神差地，竟没把它丢开。
“哎哟！”
针尖没拿稳，斜斜地扎在指腹上，冒出颗细小的血珠，红得刺眼。太后下意识地蹙起眉，那点刺痛算不上什么，只是多年养尊处优，早己不习惯这般磕碰。
“没事没事！”林悦眼疾手快，丢下自己手里的鞋底，一把抓住太后的手指，想也没想就塞进自己嘴里，轻轻嘬了一下。那动作自然得很，就像小时候替娘捏针时扎了手，娘也是这么给她嘬的，带着点温热的湿意，半点不觉得唐突。
她松开手，把太后的手指拿出来，用帕子擦了擦，笑道：“您看，跟王婆子一个样！嘬嘬就不疼了！接着来，下针别犹豫，扎下去就完了！绣花又不是绣江山，错了怕啥？大不了拆了重绣，日子不也这样？缝缝补补，总能接着过。”
太后：“……”
她看着自己被林悦嘬过的指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温热的触感，再看看林悦一脸“多大点事”的坦然，心里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气，竟随着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悄悄散了不少。
她定了定神，捏着绣花针，学着林悦的样子，笨拙地往布面上扎。第一针歪了，针尖从鲤鱼尾巴外头戳了出来，像给鱼添了根刺；第二针刚穿过去，线就在布眼里打了个结，怎么也拽不动。
太后有些烦躁，捏着针的手指紧了紧，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她这辈子做什么都要周全妥帖，何曾这般手忙脚乱过？
“别急啊。”林悦看出她的窘迫，伸手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指尖往布面上引，“您看，针要对准了再扎，线要松着点，别揪那么紧……对，就像这样，慢慢来。”
暖阁里的沉水香还在慢悠悠地飘，地龙的温度透过脚踏往上冒，林悦的山东腔混着纳鞋底的“嗤啦”声，像一床刚晒过太阳的棉被，软软地盖下来。太后看着自己被林悦握着的手，看着那根小小的银针终于在布面上扎出个整齐的针脚，心里头那片冰封似的寂寥，竟隐隐透出点暖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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