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祖母！皇祖母！您看琮儿给您带了什么！”
奶声奶气的欢呼声像串银铃，从暖阁外由远及近地滚进来，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话音未落，一个穿着宝蓝色小袄子的身影就像颗圆滚滚的小炮弹，“噔噔噔”冲了进来，正是刚满五岁的小皇子萧景琮。他手里高高举着个皱巴巴的绣绷，绷子上的素布歪歪扭扭地别着，跑起来时，绣绷在他手里晃悠，活像只扑腾的小蝴蝶。
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乳母，手里还拎着小家伙跑丢的一只虎头鞋，脸上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小祖宗哎，慢着点，当心摔着！”
小琮儿压根没听见乳母的话，一头扑到暖炕边，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把绣绷使劲往太后面前递，献宝似的喊：“皇祖母您看！这是琮儿绣的！悦姐姐教的！给皇祖母当寿礼！”
太后低头看去，只见那绣布上，用红黄蓝绿西种丝线戳着一团东西——说是花吧，更像团乱麻；旁边几个墨点，据小家伙说是蝴蝶，却瞧着像被踩扁的黑豆。针脚更是歪歪扭扭，有的线拉得老长，有的又缩在布里，露出半截线头，活脱脱一幅“抽象派大作”。
可看着孙子仰起的小脸上那双亮得像浸了水的黑葡萄似的眼睛，满是期待与得意，太后心里那点因绣不好荷包而生的烦躁，瞬间就被一股暖流淌得无影无踪。她连忙放下手里那根刚拆了线的绣花针，一把将小琮儿搂进怀里，冰凉的玉如意被挤到了一边也顾不上，在他软乎乎的小脸蛋上亲了两口：“哎哟！我们琮儿真能干！这花儿绣得……绣得真有精神！”
她拿起绣绷，凑到眼前，煞有介事地端详着，手指轻轻点着那团“花”：“瞧这花瓣，多……多！红的像玛瑙，黄的像蜜蜡，真是鲜亮！还有这蝴蝶，多……多灵动！虽然小了点，可瞧着就像要飞似的！”
林悦坐在脚踏上纳鞋底，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用帕子捂住嘴，冲小琮儿挤了挤眼。小家伙看懂了她的意思，趴在太后怀里，咯咯地笑起来，小身子一颠一颠的，把太后的银鼠斗篷都蹭皱了。
从那天起，慈宁宫的画风算是彻底变了。
庄严肃穆的暖阁里，再没了往日的死寂。地龙烧得旺，熏笼里的沉水香依旧飘着，却总被另一股更鲜活的气息盖过——那是林悦带来的碎布头的棉布香，是针线的皂角香，是小琮儿身上的奶糕香，混在一起，竟有了些寻常人家的烟火气。
“嗤啦——嗤啦——”林悦纳鞋底的声音成了暖阁里的背景音，规律得像钟摆，让人安心。偶尔夹杂着太后的叹气声：“唉，这线又打结了……”或是她拆针时不小心扯断线头的懊恼：“怎么又拆坏了……”
更多的时候，是小琮儿奶声奶气的求助：“皇祖母，这个针怎么又跑啦？它不听琮儿的话！”“悦姐姐，蝴蝶的翅膀怎么绣呀？琮儿总把它绣成小鸡爪子！”
林悦手里的活计不停，嘴里却像揣了本故事书，总有说不完的乡野趣事，那口带着泥土芬芳的山东腔，把一件件寻常事讲得活色生香：
“……俺们村赵二狗娶媳妇，您猜怎么着？新娘子过门那天，他家老母猪正好下崽儿，一窝足足下了十二只！粉嘟嘟的，跟十二块红烧肉似的。赵二狗他爹是个老顽固，当即就乐疯了，非说这是‘双喜临门’，硬让家里小子把猪崽子染红了，用红绳串着挂在院里的枣树上当灯笼！”
她手里的针穿过鞋底，带出长长的线，“嘣”地拽紧：“结果呢？半夜里天凉，猪崽子冻得嗷嗷叫，声音尖得能掀了房顶。村里的狗听见了，还以为是谁家杀猪，全跟着嚎起来，‘汪汪汪’的，比新房里闹洞房的还热闹！最后赵二狗他娘没辙，把猪崽子全抱回炕头，跟新媳妇挤在一铺炕上，那场面，想想就逗！”
太后听得首乐，手里的绣花针都停了：“还有这等事？那新媳妇不生气？”
“不气！”林悦摇摇头，又拿起个鞋底，“那新媳妇是邻村的，泼辣得很，第二天瞧见猪崽子，不仅没恼，还说‘十二只，正好，象征月月红’，愣是给每只猪崽子起了个小名，什么‘大喜’‘二喜’的，现在那窝猪崽子还在赵家当宝贝呢！”
小琮儿趴在太后腿上，听得眼睛都首了，小嘴里不停念叨：“猪崽子当灯笼……咯咯……真好玩……”
林悦又笑着说：“还有村西头的李铁匠，打铁是把好手，能打出削铁如泥的刀，可就是怕老婆。有一回他婆娘让他去打酱油，他倒好，抡惯了铁锤的手没轻没重，拿着酱油勺往酱缸里一舀——”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太后来了兴致，才接着说：“‘噗通’一声，把人家酱缸底给捅穿了！好家伙，半缸酱油顺着缸底的窟窿往外流，淌了一地，黑糊糊的，跟发了大水似的。酱缸主人急得跳脚，他婆娘拿着擀面杖就追了他三条街，把李铁匠的新棉袄都打了个洞！”
“后来呢？”小琮儿急着追问，小手揪着太后的衣襟。
“后来啊，”林悦笑得眼角起了细纹，“李铁匠连夜没睡，给人家打了个新酱缸，比原来的还厚实，还在缸沿上打了圈花纹，好看得很！他婆娘见了，气也消了，还跟街坊夸他‘手艺就是好，打酱油不行，打酱缸是一绝’！”
暖阁里爆发出一阵笑声，太后的笑声带着点苍老的沙哑，却透着久违的轻快；小琮儿的笑声像银铃，清脆得能滴出水；林悦的笑声爽朗，混在一起，把窗外的寒风都挡在了外头。
周嬷嬷站在一旁，看着这祖孙三人围着针线笸箩说笑的模样，眼眶微微发热——她伺候太后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慈宁宫有这般光景，暖阁里的冷清，像是被这笑声和针线声一点点焐热了，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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