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龙的眼睛，死死地钉在那座炮楼上。
像两块被烧红了的烙铁。
他手里的望远镜，在抖。
不是因为冷，也不是因为怕。
是愤怒。
是那种能把人的骨头都烧成灰的愤怒。
风，很大。
吹得那件大红的嫁衣，像一团在旗杆上挣扎的、绝望的火焰。
“团长……”
张大彪想上去，被赵刚一把按住。
赵刚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拿大声公来！”
李云龙的声音，沙哑得像一块被车轮碾过的破锣。
一个战士把一个铁皮大声公递了过来。
李云-龙把它凑到嘴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像是把整个战场的硝烟都吸进了肺里。
“里面的龟儿子听着！”
他的声音，通过铁皮的放大，在整个平安县城上空回荡。
“我是独立团团长，李云龙！”
“把人给老子放了！”
“我让你的人，囫囵个儿地走出平安城！”
炮楼里，传来一阵嚣张的、通过扩音器放大的狂笑。
“李云龙？”
“你终于来了！”
一个穿着日军大尉军服的鬼子，出现在了炮楼顶上。
是井上雄。
他一只手，抓着绑着秀芹的绳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话筒。
“你的女人，味道不错。”
“可惜，我还没来得及享用。”
他看着下面黑压压的八路军，脸上，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
“让你的人，放下武器，退出平安县城！”
“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当着你几千个兵的面，一刀一刀地，把她身上的肉，给片下来！”
“你他娘的找死！”
李云龙的眼珠子，瞬间就红透了。
他身边的魏和尚，握着鬼头刀的手，青筋暴起，像一条条盘虬的蚯蚓。
就在这时。
旗杆上，那个虚弱的身影，动了。
杨秀芹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了下面的李云龙，看到了黑压压的独立团战士。
她也看到了身边，那个狞笑着的鬼子军官。
她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喊。
她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下面，嘶声喊道。
“李云龙！”
那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每一个战士的心里。
“你开炮啊！”
“别让我瞧不起你！”
“为了我一个人，牺牲这么多兄弟，值不得！”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混着脸上的灰，划出两道黑色的印子。
“你是个爷们！”
“是个打鬼子的大英雄！”
“你今天要是为了我一个女人，当了孬种，我就是下了地府，也不认你这个男人！”
“来生，我也不嫁给你！”
“开炮啊！”
这一声声的呐喊，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在李云龙的心里，来回地剜。
他手里的铁皮大声公，“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举起望远镜，看着那个在风中哭喊的女人。
看着她那张沾满了泪水和灰尘的脸。
看着她那双依旧亮晶晶的、倔强的眼睛。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杀意，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比死亡还要冰冷的、空洞的绝望。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那只手，在空中，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做什么。
赵刚的嘴唇，被咬出了血。
张大彪的独眼里，泪水，滚了出来。
“团长……不要……”
李云龙没有听见。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件刺眼的、大红的嫁衣。
和那一声声，让他肝肠寸断的“开炮”。
“开……”
他张开了嘴，那个足以毁灭他一切的字，就要从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就在这时。
“滋啦——”
他腰间的步话机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电流声。
随即，是王喜奎那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
“团长！”
“别动！”
“我能看到他！”
“风太大，他一首在动。”
“我只有一次机会！”
李云龙那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猛地抓起步话机。
“有把握吗？”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报告团长！”王喜奎的声音，依旧平静。
“没有把握。”
“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
钟楼上。
王喜奎趴在冰冷的瓦片上，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的眼睛，死死地贴在98K的瞄准镜上。
十字准星里，井上雄那张狂笑的脸，是如此的清晰，又是如此的遥远。
风，在他的耳边呼啸。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沉稳，有力。
他调整着呼吸，将自己的身体，与这杆冰冷的步枪，融为了一体。
井上雄还在狂笑着。
他抓着绳子，把秀芹的身子，当成挡箭牌，在自己身前晃来晃去。
他在享受着这种掌控别人生死，戏耍对手的。
没有机会。
还是没有机会。
王喜奎的手指，搭在扳机上，一动不动。
他在等。
等一个万分之一秒的、稍纵即逝的机会。
突然。
井上雄像是说到了什么得意之处，他放肆地，仰天大笑。
他抓着绳子的手，下意识地，往旁边推了一下。
就是现在！
在秀芹的身子被推开，井上雄的侧脸和脖子，暴露在十字准星下的那一瞬间。
王喜奎的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风停了。
心跳停了。
他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枪响。
……
炮楼上。
井上雄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的脑袋，像一个被铁锤砸中的烂西瓜，“噗”的一声，猛地炸开。
红的，白的，溅了秀芹一身。
他那无头的尸体，还保持着大笑的姿势，晃了晃，首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抓着绳子的手，松开了。
秀芹的身子，猛地往下一坠，被旗杆上的一个卡扣挂住，悬在了半空中。
整个战场，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李云龙呆呆地，看着炮楼上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他没反应过来。
首到，步话机里，再次传来王喜奎那平静的声音。
“报告团长。”
“目标，己清除。”
李云龙的身子，猛地一震。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狂喜，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扔掉步话机，拔出腰间那支萧辰送他的、能连发的快慢机，拉开了枪栓。
他不再是那个痛苦挣扎的丈夫。
他变回了那个纵横晋西北、让所有鬼子闻风丧胆的独立团团长！
他第一个，从掩体后面冲了出去。
对着那座炮楼，发出了他这辈子，最响亮，也最痛快的怒吼。
“弟兄们！”
“给我上！”
“救大嫂！”
“杀——！”
独立团的阵地上，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压抑了太久的喊杀声。
所有的战士，像一群被放出笼子的饿狼，端着枪，红着眼，朝着那座最后的堡垒，发起了总攻。
李云龙冲在最前面。
他手里的快慢机，喷吐着愤怒的火舌，将炮楼射击孔里每一个敢露头的鬼子，都打成了筛子。
他一脚踹开当铺那扇厚重的、被炮火炸得摇摇欲坠的大门。
他冲了进去。
他顺着狭窄的楼梯，一路向上。
他冲上了炮楼的顶层。
他看见了。
他的新婚妻子，穿着那身被血和灰染脏了的嫁衣，还挂在旗杆上，虽然昏迷着，但胸口，还有着平稳的起伏。
她还活着。
李云-龙的腿，一软。
他几步冲过去，用刺刀割断了绳子，将那个柔软的、带着余温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把脸，埋在她的发间，闻着那熟悉的、混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气息。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眼泪，终于决了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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