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罐车的“哐当”声终于停歇在弥漫着煤烟与潮湿空气的陌生站台。车门被粗暴拉开，刺眼的阳光和喧嚣的人声瞬间涌入昏暗的车厢。何又余随着疲惫不堪的难民潮被推挤着涌下火车，双脚重新踏上坚实却陌生的土地——西南腹地的工业小城，林安。
一个穿着灰色短褂、面容普通得像块石头的汉子在混乱中精准地扶住了踉跄的“李素芬”，声音低沉而急促：“嫂子！可算到了！茂才兄弟托我接你！路上辛苦！” 他不由分说地接过她那个轻飘飘的破包袱，半搀半架地将她带离了混乱的站台，迅速消失在林安城蛛网般的小巷里。
没有寒暄，没有停留。七拐八绕之后，老石将她带进了一处临河、墙壁斑驳的陈旧院落。院子里堆着些竹篾和半成品的竹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篾匠正埋头干活，仿佛没看见他们。
“这是篾匠张，自己人。你住西厢房。”老石语速极快，“新身份：苏秀娘，江浙逃难来的绣娘，男人死在路上。篾匠张是你远房表叔。
你的‘活计’在房里。记住，少说话，多做事，养好‘身子骨’。” 他将包袱塞回何又余手中，又补充了一句，“‘家里’让你安心住下，‘蚕’还没到吐丝的时候。” 说完，他如同出现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院门外。
西厢房狭小却干净，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桌上放着一个针线笸箩，里面是些针头线脑和一块素色的粗布。
旁边，还有一小包治疗风寒的草药子——这是组织给她准备的“安身立命”和“恢复元气”的本钱。
何又余放下包袱，环顾这间斗室。
窗外，河水静静流淌，远处隐约传来工厂的汽笛声。
这里没有三江的咸腥，没有武官山如影随形的阴冷，只有一种暂时的、紧绷的平静。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是组织在重新编织她的保护网，也在评估新的风险与时机。
她成了“苏秀娘”。
一个沉默寡言、眼神带着哀伤、手指却意外灵巧的年轻寡妇。
她跟着“表叔”篾匠张学些简单的竹编手艺，更多的时候是坐在窗边，对着那块粗布，一针一线地绣着最简单的花草图案。绣工谈不上精湛，但那份沉静和专注，却符合一个靠手艺谋生、又饱经离乱的妇人形象。她几乎不出院门，只偶尔在篾匠张的默许下，去附近的小杂货铺买点最便宜的盐和针线。
她像一滴水，融入了林安城底层劳苦大众的海洋，毫不起眼。
蛰伏的日子如同窗外的河水，看似平静地流淌了一个多月。
何又余的身体和精神在相对安全的环境下逐渐恢复。
空间里那些沉入底层的物资，如同沉睡的巨兽，在意识的深处安静地等待着召唤。
这天傍晚，篾匠张破天荒地没有在院子里编竹器。他敲响了西厢房的门，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飘着几片菜叶的稀粥。
“秀娘，吃饭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平淡，却将碗底轻轻在桌面上磕了一下，发出一个轻微的、特定的声响。
何又余心头微动。她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底内侧一个微小的、新划上去的十字刻痕——这是预先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她不动声色地喝着稀粥，篾匠张则慢悠悠地卷着旱烟，仿佛闲聊般低声说：“城里瑞和祥布庄的刘掌柜，托人捎信，说他家老太太快过寿了，想找人绣个‘麻姑献寿’的帐檐子，工钱给得还行，就是活急，要手艺稳当、嘴巴严实的。
我寻思…你这手艺，能行不？要是能接，明天我领你去认认门路？”
瑞和祥布庄？刘掌柜？何又余瞬间明白，这就是新的联络点！“麻姑献寿”是任务代号！活急、嘴巴严实——意味着行动即将开始！
“表叔…我…我能试试。”
何又余低着头，声音细弱，带着一丝怯生生的不自信，手指却无意识地着碗沿的刻痕。
“嗯，那就好。”篾匠张点点头，不再多说，背着手踱出了房间。
第二天上午，篾匠张领着“苏秀娘”穿行在比林安码头区整洁些、却也依旧嘈杂的街巷。在一家门脸古旧、挂着瑞和祥牌匾的布庄前停下。
铺子里各色布料堆积，一个穿着长衫、面容和气却眼神精明的中年掌柜正在拨算盘。
“刘掌柜！”篾匠张带着讨好的笑容上前。
“哟，老张头！这位是？”刘掌柜抬起眼，目光扫过篾匠张身后的何又余。
“这就是我那远房侄女，苏秀娘，手可巧了！您要的帐檐子，她能绣！”篾匠张忙道。
刘掌柜上下打量了何又余几眼，见她低眉顺眼，手指关节有长期做活的薄茧，微微颔首：“嗯，看着是个手稳的，帐檐子的料子和图样在里间，跟我来看看吧。老张头，你在外头喝杯茶。”
何又余跟着刘掌柜穿过堆满布匹的狭窄过道，进入一间光线稍暗、弥漫着染料和樟脑丸气味的内室。门一关上，刘掌柜脸上的和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地下工作者特有的警惕和干练。
“何同志，”他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快而清晰，“情况紧急！‘春蚕行动’启动！前线一场大规模反扫荡战役在即，急需一批关键物资作为预备队和伤员保障！清单和要求在这！”他迅速从一匹厚实的土布卷轴芯里抽出一张薄纸递给何又余。
纸上列着：
压缩军粮：一千箱！
急救包（含止血粉、绷带、磺胺粉、吗啡针）：三百个！
轻便耐磨雨披：一百件！
“地点：城西十五里老君观后山废弃采石场，三号矿洞最深处。
时间：明晚子时整！必须准时！接收方是八路军一支精锐交通队。
他们会提前清场、布暗哨！你只需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将物资精准放置！放置后立刻撤离，不得停留，不得与接收人员接触！明白吗？”刘掌柜的目光如炬，紧紧盯着何又余。
“明白！”何又余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快速扫过清单，将每一个字刻入脑海。任务要求极高：物资种类多，数量大，放置地点偏远且需精准，时间卡死，撤离必须果断！
她将纸条递还给刘掌柜。刘掌柜接过，就着旁边一盏昏暗的油灯，毫不犹豫地将纸条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好！现在，出去挑块料子，做做样子。帐檐子的工钱，会按市价给你表叔。”他的声音恢复了布庄掌柜的和气。
何又余挑了一块深蓝色的缎子，抱着走出内室。篾匠张还在外间喝茶，见她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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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矿洞
明晚，子时将近。
林安城早己沉睡。何又余悄无声息地翻出院墙，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朝着城西老君观方向疾行。
她穿着深色衣裤，动作敏捷而安静。
废弃的采石场在月光下如同巨兽的骨骸，嶙峋的怪石投下狰狞的阴影。
夜枭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何又余凭着刘掌柜描述的路线，避开可能存在的巡逻，如同灵猫般潜行至后山，找到了那个被藤蔓半掩的三号矿洞入口。
洞内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只有冷风灌入的呜咽声。何又余没有犹豫，点燃一根随身携带的、裹了松脂的短小火把，谨慎地踏入。
洞壁湿滑，脚下碎石遍布。
她按照指示，一首走到矿洞最深处，一个相对宽敞、布满开凿痕迹的穹形空间。
确认地点无误！时间，子时整！
就是现在！
何又余熄灭小火把，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她屏住呼吸，意念沉入空间深处，如同唤醒沉睡的巨兽！目标：矿洞深处这片空地！
空间之力无声涌动！
一千箱码放整齐、包装严密的压缩军粮如同凭空出现的堡垒，瞬间占据了空地一角！
另外她还给了两百斤用厚锡纸包裹成块的高能量巧克力，堆放在军粮旁！
三百个按标准配置分装好的急救包（每个急救包内，止血粉、绷带卷、磺胺粉包、吗啡针剂都清晰可见），整齐地码成几摞！
一百件深绿色、轻便卷起的耐磨雨披，如同等待披挂的盔甲，置于最外侧！
所有物资，在何又余精准的意念操控下，放置得稳固、整齐，确保接收人员能快速清点搬运。整个过程在黑暗中完成，无声无息，只有她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微微急促的呼吸证明着这瞬间的巨大消耗。
放置完成！一秒也不耽搁！
何又余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脚步轻捷如风，沿着来路快速退出矿洞！她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些堆积如山的宝贵物资，没有去感知黑暗中是否己有接收人员抵达。
她的任务只有一个：放置，然后消失！
就在她即将踏出矿洞入口的瞬间——
“蚕到了！” 一个低沉而警惕的声音，如同从岩石缝隙中渗出，在洞口附近的阴影里响起！八路军的暗哨！
何又余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形如烟般掠过洞口阴影，只留下一个同样低沉、短促的回令飘散在夜风中：
“养的挺肥，希望多吐丝！”
她的身影彻底融入洞外的黑暗，几个起伏便消失在嶙峋的乱石和茂密的灌木丛中，朝着林安城的方向疾驰而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矿洞深处，几道敏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更深的阴影里闪出，迅速扑向那堆凭空出现的、散发着希望气息的物资。
领头的一个精悍汉子借着微弱的手电光看清物资的数量和种类，猛地攥紧了拳头，对着何又余消失的洞口方向，无声地、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篾匠张的小院西厢房，窗户被无声地推开又关上。何又余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浸透了内衫。窗外，林安城依旧沉睡。
她缓缓摊开手心，里面紧紧攥着的，是一小块从矿洞石壁上抠下的、带着凉意的碎石。这是她与前线，与那场即将到来的血火风暴，唯一的、无声的连接。
空间里，物资的“丝”己然吐出，而“春蚕”苏秀娘，将继续在这看似平静的小城深处，等待着下一次吐丝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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