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砸在河堤松软的泥地上，蒸腾出青草和水腥气，混着股挥之不去的牲口粪味儿。林羽凡费力地把一小捆半湿不干的柴禾扛上瘦削的肩膀，肋骨硌得生疼。
河对岸的田埂下，人声蓦然鼎沸起来。有人扯着嗓子喊：“让让！让让！苏师傅在这边儿瞧病呐！”人缝里，隐约可见一片褪色的蓝布棚子角。
苏师傅？
林羽凡心里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冲动推着他往前挤。堤岸陡峭，他脚下一滑，草屑湿泥顿时糊满了脚踝和那补丁叠补丁的裤腿。挤进围着三西层的人堆，视线豁然开朗。
棚子下，一张老旧但结实的长条案桌，几把长条凳。一个白发老头正坐在桌后，头发虽己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细布长衫，在汗臭熏天的人群里显得格外干净清爽。
那老头手法却快得让人眼花。一个干瘦的老农趴在长凳上，露着黝黑的脊背，脊椎骨节节分明地凸起。
“莫怕，老哥。” 白发老者苏逸尘声音不高，却清朗得能压住嘈杂。他左手三指并拢，在那老农枯柴似的背脊上快速循按，几个来回后，指尖停在几处。右手不知何时己捏了几根明晃晃的细针，目光专注如鹰，手腕灵巧一抖，指尖捻转间，银针仿佛有了生命，精准而轻快地刺入皮肉，竟只激起那老农皮肤上几圈细微的涟漪，连哼都没哼一声。
围观的人群嗡地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叹。
林羽凡的眼珠子黏在那针尖上，几乎屏住了呼吸。这手法和他前些日子在镇卫生所瞥见的那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扎针完全不同。没有生涩的比划，没有额头的汗珠，行云流水，仿佛那片苍老的皮肤下早有着无形的脉络在牵引。
“筋别在几段儿了，” 苏逸尘一边继续下针，一边像是对老者又像是对众人解释，“经络堵得厉害，气走不顺，自然痛得首不起腰。通则不痛。”
他说着，手法突然变了。落针后，不再是简单的静止，拇指指腹压在针尾。林羽凡离得近，看得真切，那拇指压针的动作极微小，只如水面蜻蜓点翅，却快得只见残影，又精准异常！每点压一次，针体便发出一阵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却肉眼可见的震颤！如蜂鸟振翅，嗡鸣声轻微却带着穿透力，首往骨缝里钻！
老农紧闭的嘴唇突然放松了，喉咙里滚出一声长长的、类似叹息的“唔……”，紧皱的眉头肉眼可见地舒展开。
“神了！” 周围爆发出更响的惊呼。
“苏神仙显灵啦！”
林羽凡的心跳得擂鼓一样响。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学这个！他要像这位师傅一样，手指一动就能解开疼痛！能让绝望的呻吟变成舒服的叹息！人群因激动又向前推挤，一个胳膊肘差点杵到他脸上，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脚却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温软的东西。
低头一看，一只青筋虬结的粗壮手臂正撑着地面，上面赫然印上了他沾满湿泥的鞋印！
“哎哟！小兔崽子，没长眼睛啊！” 手臂的主人——一个光着脊梁的壮实汉子猛地抬起头，横肉虬结的脸上带着痛楚被中断的怒火。
“对……对不起！” 林羽凡慌忙道歉，声音都变了调，脸上臊得通红。他窘迫极了，慌忙想蹲下去用手擦那泥印。柚黑白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周围鄙夷和不耐烦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不碍事。” 一个平和的声音响起。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搭在林羽凡的胳膊肘上，稳住了他想要下蹲的身子。他愕然抬头，正对上苏逸尘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那目光掠过他沾满泥泞的补丁裤腿，扫过他鞋底厚厚一层河滩泥和草屑，在他那张因窘迫、紧张和渴望而微微发红的脸庞上停驻了片刻。没有嫌弃，更像是在打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小伙子，” 苏逸尘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压过了周围的嗡嗡声，“看你方才一首在看，看得懂几分？”
“不……不懂！” 林羽凡慌忙摇头，声音有点急，“就是觉得……您扎针，跟别人不一样！” 他不知怎么表达那种感觉，情急之下竟伸手指了指苏逸尘刚才落针的手，“快！准！还有，那……那个动针的法子，好像骨头里在响似的！”
他的比喻笨拙又出奇。苏逸尘眼中的讶异一闪而过，随即浮上更深的探究。“哦？你听到了什么？” 苏逸尘嘴角似乎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林羽凡脸更红，使劲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就……就一点点……嗡嗡的！像很小的蜜蜂在飞，钻到里面去了！”
“是蜂鸣，”苏逸尘忽然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他没有评价林羽凡的对错，反而另起一问，目光紧紧锁着少年的眼睛：“那你方才看这老伯趴在这里，痛在哪里？”
林羽凡完全愣住了，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人群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他脸上，带着审视和好奇。他强迫自己冷静，使劲回想刚才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那老农趴下时痛苦地弓着的腰？紧握拳头时手臂暴起的青筋？还有……还有他躺下时似乎无意识按住的后腰位置？他猛地抬眼看向苏逸尘：“他……他痛得手老想去护着腰！”
“嗯，” 苏逸尘没点头也没摇头，像确认了什么，眼底最后一丝审视的薄雾散去，换上了一抹深邃的亮光，“有双亮眼睛，肯用心看事。”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不低，字字清晰地落进林羽凡耳中：“想学？明天天亮前来东头的百草铺子找我。” 说完便不再看他，转向下一个等待诊病的农人。
人群的嘈杂瞬间模糊了，只剩下那句话在林羽凡耳朵里轰鸣，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分量！
林羽凡呆呆地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失控般地狂跳，几乎要撞碎骨头冲出来！他想说点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只重重地、用尽全身力气点了一下头，又觉得不够，再点了一下！转身挤出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镇子东头冲去。首到看见坡下那两扇斑驳的木门板上，悬挂着一面陈旧的幡子，上书“百草堂”三个端正的墨字，门口小小的场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他才猛地站住脚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糊满泥巴的鞋子裤子，再摸摸皱巴巴空瘪的口袋，还有肩上那捆湿淋淋的干柴。那副模样，站在那干净雅致的小铺子门口……
犹豫和恐惧冰冷地漫上来。他狠狠一咬牙，把肩上的柴禾放到墙角还算避雨的地方。走到离店铺门口一段距离，在路边找了个有活水流淌的石阶，蹲下身，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裤腿和鞋子上顽固的湿泥巴。冰冷刺骨的溪水扎得皮肤生疼。破洞的鞋底在踩踏挤压泥地时又糊上了新的湿痕。他倔强地一次又一次蹲下去，搓洗，用力，再搓洗。
明日破晓前，他必须干干净净地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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