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屑混着冷却液的味道霸道地钻入鼻腔，车间顶部巨大的换气扇徒劳地转动着，搅动起沉闷的热流，却驱不散那股仿佛渗进骨子里的机油与汗酸混合的窒息感。陈宇用肩头蹭了下滑到眼皮上的汗珠，没停下手里的活。
他面前是台轰鸣的半自动车床，飞速旋转的卡盘咬合着一根粗壮的合金轴，锋锐的刀头正耐心地刮削出精确的螺纹，细碎的银色金属屑如同微型的瀑布，连绵不断地从他沾满油污的指缝间滑落。工作服的腋下和后背己经洇出大块深蓝，紧贴在身上，闷得人喘不过气。他习惯性地拧着眉头，目光紧紧追随着刀尖的轨迹，那专注的样子，像在雕琢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而非冰冷的工业部件。
“嗤……”
一声刻薄的冷笑毫无预兆地在他背后响起，像冰渣子刮过粗糙的金属。
不用回头，陈宇的脊椎就本能地绷紧了。那股廉价香烟混杂着隔夜酒气的浑浊味道，整个车间独一份——是张哥。他正斜倚在旁边的物料架上，双臂抱胸，手里捏着个刚下线的轴承部件，眼神像打量废料堆里的锈铁块。
“哎哟喂，咱们车间的‘王牌’又在这打磨绣花针呢？”张哥的声音提得极高，足够穿透机器的噪音，灌进附近三五个工友的耳朵里，“照你这蜗牛爬的速度，这批货赶下个月能不能交啊？啧啧，年轻人，吃不得苦趁早滚蛋，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净给咱们班拖后腿！”
陈宇手上的动作只是微微滞涩了一瞬，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捏着扳手而发白。他没接话，只是更沉下身，几乎要把目光钉死在车刀上。忍，为了这份工资，为了一点点攒着能把林悦从狭窄出租屋娶回家的钱，这些带着倒刺的羞辱，他只能嚼碎了往肚子里咽。每次深吸气，那空气里混杂的嘲笑味都更加浓郁辛辣。
旁边几个工友悄悄交换着眼色，有的把目光赶紧挪回自己的机器，唯恐惹火上身；有的则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笑意。车间里，沉默即是纵容。
陈宇猛地按下退刀键，嗡嗡的切削声戛然而止。他小心翼翼地从卡盘上卸下刚完工的部件。光亮、规整，螺纹清晰分明，是他标准之上的水准。正当他准备弯腰将部件放进传送带下的成品篮时——
“手都抖了吧，小子？”
张哥阴魂不散地凑近一步，那浑浊的气息首接喷在陈宇耳后。陈宇刚把部件放进篮子的手还没来得及撤回，张哥粗糙的手掌就“不经意”地重重往下一按。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只听“哐当”一声闷响，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碎裂声！
那个刚刚精心加工好、还带着微烫温度的合金部件，被张哥那只满是硬茧和黑色油泥的大手狠狠一按，硬生生砸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一个角瞬间崩裂开来，留下丑陋的豁口。
车间瞬间安静了几分，连机器似乎都屏住了呼吸。众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过来。
陈宇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仿佛瞬间冲到了头顶，耳朵嗡嗡作响。他看着地上那个废掉的部件，又猛地抬起眼盯住张哥。
那张布满横肉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混杂着恶意和快意的笑容。张哥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弹了弹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声音响亮得如同宣判：“嚯！手脚不麻利就别碰细活儿嘛！这料子是淬过火的，多贵你知不知道？陈宇啊陈宇，我看你是存心不想干了！”他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陈宇脸上，“瞅瞅你这烂手艺，好好的玩意儿整成这德性！等着让李主管好好给你上堂课吧！”
怒火像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陈宇的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那豁口的金属在惨白的日光灯下闪着冰冷刺眼的光，像是在嘲笑他的忍耐。一个声音在脑子里狂啸：‘就是他干的！砸了它！揪住他的领子狠狠砸下去！’浑身的肌肉都在因这剧烈的冲撞而颤栗，绷紧的脊背像一张拉满的弓。车间嘈杂的背景音仿佛被无限拉远，只剩下沉重的、属于他自己的、一声声擂鼓般的心跳，震得耳膜生疼。
可最终，那绷紧的肌肉一寸寸松弛下来，如同耗尽能量的弹簧。他缓缓低下头，视线从张哥那张扭曲得意的脸上移开，死死钉在地上那片刺眼的金属豁口上。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死，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痛艰难地从齿缝挤出来：
“……对不起，张哥。是我……没拿稳。”
声音干涩低哑，轻飘飘地淹没在机器的轰鸣中，只有他自己知道，说出这几个字，几乎耗尽了他所有支撑的力气，心口那片淤堵的闷痛，沉重得让他首不起腰。为了林悦温柔的目光，为了那个共同守护的秘密，为了这间厂门外的微光，他必须把自己碾进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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