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那片充斥着谄媚、惊惶和怨恨的混乱世界隔绝开来。陈宇站在厂区昏暗的路灯下，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才感觉到自己绷紧的肌肉在微微颤抖。夜风一吹，额头上刚才被热血冲涌出的汗，瞬间变得冰凉。
赢了？
爽吗？
爽！那股憋屈了几个月的恶气，随着那声惊雷般的“一个亿”和“刘律师”，酣畅淋漓地宣泄了出来，像淤塞的河道被洪水冲开，痛快得他指尖都在发麻。张德彪那瞬间煞白的死人脸，李强失态打翻的酒杯，还有那些前倨后恭、恨不得跪下来舔他鞋底的嘴脸……都成了此刻滋养他心田的养分。
但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空虚和一种踩在云端的不真实感。脚下坚硬的水泥地，远处熟悉的厂房轮廓，空气里淡淡的铁锈和机油味……这些日常的、卑微的、属于“生产员陈宇”的符号，与“亿万富翁男友”这个身份剧烈碰撞着，让他有些眩晕。
“嗡……”
裤袋里的旧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林悦的名字，带着一个跳动的粉色爱心。陈宇深吸一口气，接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悦悦？”
“宇哥！”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急切和担忧，像只受惊的小鸟，“你……你在哪？没事吧？我刚才……刚才心跳得好快，总觉得有什么事……张哥他们又找你麻烦了？” 她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是……还是你……”
陈宇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水。他几乎能想象出林悦此刻的样子——秀气的眉头微微蹙着，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手指可能正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感觉到了，即使隔着电话线，她也能感受到他情绪的剧烈波动。
“没事了，悦悦。”陈宇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都解决了。我在厂外面。”他顿了顿，舌尖尝到自己唇边残留的、近乎残忍的畅快余味，他选择了一个更温和的词汇，“我……摊牌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三秒。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紧接着，林悦的声音带着一点哽咽的哭腔，却又充满了坚定：“好！摊得好！宇哥，我早就想说了，咱不忍了！凭什么让他们那么欺负你！你……你等我，我马上到！”
“别！”陈宇下意识地阻止，“太晚了，你……”
“不行！”林悦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平时少有的执拗，“我必须去接你！你等着我！就在老地方！”电话被不由分说地挂断了。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陈宇有些无奈，心里却又涌起一股暖流。老地方，是厂区外那条废弃铁轨旁的小路口，那里路灯昏暗，人迹罕至，是他们以前加班晚了，林悦来接他时常待的地方。她总是怕他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他收起手机，目光下意识地扫向车间方向。那扇铁门紧闭着，里面透出的灯光和隐约的嘈杂声，像一头蛰伏的、受伤的野兽。他摊牌了，引爆了炸弹，但爆炸后的废墟里，会滋生出什么？张德彪那瞬间崩溃的恐惧是真的，李强那阴鸷狠毒的眼神也是真的。他们不会甘心。尤其是李强，他主管的位置，他的脸面，今天被自己当众撕得粉碎……他会怎么做？
报复？
会怎么报复？
陈宇靠着冰冷的墙壁，点燃了一支廉价的香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虚假的镇定。他需要冷静。摊牌带来的是短暂的，如何收拾残局，如何在新的身份和旧的泥沼之间找到立足点，才是真正的考验。林悦的中奖是他们的幸运，但也是悬在头顶的双刃剑。财富暴露了，随之而来的觊觎、算计、甚至危险，都可能接踵而至。
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将烟蒂摁灭在粗糙的水泥墙上。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了林悦，为了他们好不容易拥有的未来，他不能再是那个只会忍气吞声的陈宇了。
十几分钟后，两道刺目的车灯划破黑暗，一辆崭新的白色城市SUV，安静地滑停在废弃铁轨旁的路口。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驾驶座的车窗降下，露出林悦清秀的脸庞。她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睛有些红，但此刻却亮晶晶的，像落满了星子。
“宇哥！”她急切地推开车门下来，小跑着扑进陈宇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带着机油味和汗味的工作服里，声音闷闷的，“吓死我了……你没事就好……”
温软的身体，熟悉的、带着淡淡洗发水香气的馨香，瞬间驱散了陈宇身上沾染的浊气和心底残留的戾气。他回抱住她，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感受着她微微的颤抖，心中一片柔软。“傻瓜，我能有什么事。”他低声说。
林悦抬起头，仔细地看他，手指轻轻抚上他眉宇间残留的紧绷，心疼地说：“你看你，眉头还皱着呢……是不是李主管他们……”她欲言又止，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别担心。”陈宇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微凉。“刘律师很快就到，他会处理后续的法律程序。张德彪和李强，这次跑不掉。”他顿了顿，看着林悦清澈的眼睛，“只是，悦悦，我们的‘低调生活’，恐怕……到此为止了。”
林悦用力地摇摇头，长发拂过陈宇的手臂。“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了！宇哥，比起看你被人欺负，我宁愿不要这低调！钱是我们的，我们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谁敢再欺负你，我……我用钱砸死他！”她说到最后，带着点孩子气的凶狠，配上她那副清纯甜美的模样，显得有些可爱。
陈宇忍不住低笑出声，心底那点沉重被她的“豪言壮语”冲淡了不少。“好，我的小富婆。”他捏了捏她的鼻尖，语气宠溺，“不过，钱要花在刀刃上。砸人就算了，脏了钱也脏了手。”
林悦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小声嘟囔：“我就是说说嘛……”她拉着陈宇的手，“快上车，我们回家。我给你熬了汤。”
坐进副驾驶，真皮座椅的触感细腻柔软，车内弥漫着新车特有的皮革味和一丝林悦身上淡淡的馨香。宽敞的空间，静谧的环境，与刚才喧嚣混乱的车间、与那间弥漫着霉味的出租屋，仿佛是两个世界。陈宇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和林悦的生活，真的因为那张小小的彩票，驶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轨道。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林悦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的线条在窗外流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说：“宇哥，刘律师处理工厂的事……那你以后……还打算回厂里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害怕他再回到那个充满恶意的地方。
陈宇沉默了片刻。回厂？在经历了今天这场风暴之后？在身份彻底暴露之后？回去看那些人虚伪的嘴脸？看李强可能的暗中报复？看张德彪绝望的挣扎？
“不回去了。”陈宇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里己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他侧过头，看着林悦在灯光下白皙的脖颈，“悦悦，我们可能需要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走。这笔钱，不能只是躺在银行里。”
林悦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绽放出笑容，用力点头：“嗯！我们一起想！明天……明天我们不去上班了！我们去……去……”她一时想不出该去哪里，眼神有些茫然，但很快又被兴奋取代，“去哪里都行！宇哥，我们自由了！”
自由？
陈宇看着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那璀璨的灯火背后，是无数和他曾经一样，为生活奔忙、挣扎的普通人。他离开了车间，但真的就自由了吗？张德彪和李强的麻烦或许能解决，但工厂里那些被欺压的、像王姐一样默默无闻的工人呢？李强能只手遮天，背后是否还有更大的问题？
刘律师的到来，真的只是为了处理两个小角色吗？还是……会掀起一场更深的风暴？
车子驶过一片霓虹闪烁的商业区，巨大的奢侈品广告牌上，模特冷漠的眼神俯视着芸芸众生。陈宇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轻松感，被一种新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和隐隐的忧虑取代。他握紧了林悦的手。
离开，是解脱，但也意味着踏入了更广阔、也更未知的战场。这场由一张彩票引发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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