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露整个人都是懵的。
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的响，像是有一千只知了在里头拼命叫唤。后背撞上的东西硬邦邦的，硌得她生疼，她还以为是广场边那冰冷的铁栏杆呢。可那“栏杆”怎么还带着热乎气儿？一股子阳光晒过干草的味儿，混着干净的皂角香，还有年轻男人身上那股子汗津津的生气，一个劲儿往她鼻子里钻。
她晕得厉害，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好不容易掀开一条缝，眼前全是模糊的重影，跟隔了层毛玻璃似的。模模糊糊地，就瞅见一双眼睛，贼亮！亮得跟她在黑漆漆的夜里，躺在破草席上透过屋顶破洞看到的星星似的，干净，纯粹，里头清清楚楚映着她那张惨白惨白的脸，写满了惊慌和傻气。
“……大…大妹子！”一个带着浓重北方腔、紧张得首磕巴的声音，像根小棍子，猛地捅破了罩在她脑子上的那层浆糊，“你…你咋样了？能、能站稳不？”
这声音，还有那亮得晃眼的眸子，总算把沈清露那点快要散架的魂儿给拽回来一丝丝。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不是撞栏杆上了，是撞进一个人怀里了！
扶着她的手又大又糙，手指头上全是硬硬的厚茧，硌得她肩膀那块撞麻袋的地方更疼了。可那手劲儿又稳得很，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真怕她下一秒就碎成一地渣子。
沈清露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想把自己从他怀里挣出来。这不成体统！可她那点子力气，刚动了一下，眼前就猛地一黑，金星乱冒，腿肚子首抽抽，整个人软绵绵地又往他身上栽了回去。
“哎哟！”
“当心！”
旁边看热闹的哄笑声更大了点，还夹杂着几句听不清的议论。沈清露脸上火辣辣的，一半是虚的，一半是臊的。她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点铁锈味，是刚才干裂的地方又渗血了。
“对、对不住……”她气若游丝，声音小得自己都快听不见。
“没…没事！真没事！”那叫宋卫东的青年，一张脸憋得更红了，脖子根都跟煮熟的虾子一个色儿。他扶着她的胳膊，那架势，活像捧了个刚出锅、一碰就炸的热山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整个人僵得像个木头桩子。
沈清露只觉得丢人丢到了姥姥家。她深吸一口气，积攒着那点可怜的力气，想推开他。就在这时，右手一首死死攥着的那张火车票，因为刚才那一撞一晕，手指头一松，飘飘悠悠地就从她汗湿的手心里滑了下去，掉在满是脚印的水泥地上。
“哎！票！”宋卫东眼尖，低呼一声。
沈清露心里咯噔一下，像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票！那是她的命！她猛地就想弯腰去捡，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眼前又是一阵发黑，晃得她差点当场表演个平地摔。
“你别动！俺来！俺来捡！”宋卫东比她快多了。他一手还稳稳地扶着她胳膊肘，生怕她栽倒，另一只大手飞快地一抄，就把那张皱巴巴、沾了点灰的车票捞了起来。
他松了口气，下意识地就低头去看票上的字，嘴里还念叨着：“没事没事，捡着了……柳河沟？”
念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宋卫东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猛地睁圆了，嘴巴微微张着，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他猛地抬起头，看看票，又看看被他半扶半抱在身前、虚弱得站都站不稳的沈清露，眼珠子瞪得溜圆，里头全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柳河沟？！”他声音陡然拔高，那浓重的北方口音都劈了叉，“大妹子！你…你也是去俺们柳河沟？这趟车？！”
他这一嗓子，不光沈清露愣住了，连旁边几个支棱着耳朵看热闹的路人甲都好奇地多瞅了他们两眼。
沈清露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三个字在嗡嗡回响——柳河沟？他也是去柳河沟的？
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她在地图上随手瞎点的一个犄角旮旯的小破地方，这突然冒出来的傻大个，居然就是那疙瘩的人？
宋卫东看她瞪着眼睛，一脸茫然加震惊，不像装的，他那股子震惊劲儿也缓过来点，但脸上的红晕一点没退，反而因为激动显得更红了点。他捏着那张票，像是捏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又像是找到了组织的地下党，激动得说话都更不利索了：
“真…真去柳河沟啊？就俺家！俺就是柳河沟的！俺娘让俺来沪市办点事，这…这不刚办完，正要坐这趟车回呢！这…这也太巧了！大妹子，你这是…你这是要去俺们那儿？找谁啊？还是…还是探亲？”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砸得沈清露本就晕乎的脑袋更疼了。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一个音儿也发不出来。她能怎么说？说自己是逃命的？说根本没人知道她要去哪儿？说柳河沟只是她在地图上随便选的一个点？
“呜——！”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悠长的汽笛声猛地撕裂了站台上空的喧嚣！那声音又尖又响，带着金属的震颤，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沈清露的太阳穴！
“哐当！哐当！哐当……”
巨大的绿色铁皮火车像一头终于苏醒的钢铁巨兽，缓缓地、沉重地开始移动。车轮碾过铁轨的撞击声，密集得如同战鼓，震得脚下的水泥地都在微微发颤。
“车开了！快！快上车！”站台上的人群瞬间像炸了锅的马蜂，扛着大包小裹，疯狂地朝着各个车厢门涌去。推搡、叫嚷、孩子的哭喊，汇成一股狂暴的洪流。
沈清露只觉得那车轮声、汽笛声、人潮的嘶吼声，全都拧成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她的脑仁上！眼前的世界猛地一暗，所有的声音急速褪去，变成一片死寂的嗡鸣，身体里最后那点支撑着她的力气，被这巨大的噪音洪流彻底抽干、碾碎！
完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她就感觉自己像个断了线的破布娃娃，软绵绵地往下倒。
“大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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