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露是被一股霸道又温柔的暖意,硬生生从黑沉的泥沼里拽出来的。
那暖意像是有生命似的,丝丝缕缕,从西面八方钻进她冻僵的骨头缝里,钻进她麻木的皮肉里,甚至钻进她疲惫得快要死掉的心尖尖上。身下硬邦邦的,却烫得熨帖,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烘得她整个人都软绵绵、懒洋洋的,像一块被阳光晒透了的棉花。身上盖着的东西又厚又沉,带着一股子阳光暴晒过后的干爽味道,还有……还有一点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混着点柴火烟气,暖烘烘地包裹着她。
舒服。太舒服了。
舒服得她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只想永远陷在这无边无际的温暖里。
意识像泡在温泉水里,一点点浮上来。耳朵里不再是火车哐当哐当的噪音,也不是呼呼的寒风,而是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木柴在火里烧得噼啪轻响,还有……还有自己变得平稳绵长了许多的呼吸声。
她试探着,极其缓慢地掀开一点沉重的眼皮。
视线还有些模糊,像蒙着一层薄雾。昏黄的、跳动的光晕首先撞入眼帘。是油灯。一盏小小的、老式的玻璃罩油灯,放在不远处的旧木柜子上,豆大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将屋子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柔和的暖金色。
她转动眼珠,看清了自己躺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土炕,用黄泥和砖头垒得方方正正,表面铺着粗糙的芦苇席子。暖意就是从这炕底下透上来的。她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靛蓝色的粗布棉被,洗得发白,却异常干净暖和。
屋子里陈设很简单。泥土地面扫得溜光水滑。一张掉了漆的旧八仙桌,两条长板凳。靠墙一个半人高的木柜子,柜门关着。最显眼的是旁边连着的一个小门洞,挂着个半旧的蓝布门帘,一股更加浓郁的……食物的香气,正从门帘后面顽强地钻出来,勾得她空空如也的胃袋一阵痉挛似的抽动。
不是梦。她真的……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柳河沟?宋卫东的家?
这个认知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暖意包裹,只想继续沉沦。就在这时,她听到门帘被掀开的细微声响,伴随着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沈清露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只留一条细微的缝隙。
一个结实的身影端着个粗瓷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是宋卫东的娘。她身上换了件干净的深色罩衣,袖口挽着,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她走到炕边,没立刻看沈清露,而是先把手里的碗轻轻放在炕沿上,然后弯下腰,动作轻柔地探了探沈清露的额头。
那手掌粗糙,带着厚厚的老茧,刮在皮肤上有点微刺,但掌心却是温热的,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烧退了,谢天谢地。”宋母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如释重负的叹息,随即又变成心疼,“这丫头,遭了大罪了……”
她收回手,端起炕沿上那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东西。沈清露悄悄睁开一丝眼缝看去——那是一碗熬得浓稠金黄的小米粥!米粒都熬开了花,粘稠得几乎能挂住勺子,上面还飘着几颗煮得胖乎乎的、红艳艳的枣子!那股香甜的、温暖的谷物气息,霸道地钻进沈清露的鼻子,瞬间在她死寂的胃里点了一把燎原大火!
饿!前所未有的、疯狂的饥饿感,像一头苏醒的猛兽,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疲惫和暖意带来的舒适感!她的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
这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宋母的动作顿住了,立刻朝沈清露脸上看去。
沈清露再也装不下去,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了几下,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
西目相对。
宋母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取代。那双带着风霜痕迹、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沈清露苍白但不再死气沉沉的小脸。
“丫头?醒了?!”宋母的声音带着点激动,立刻在炕沿坐下,把手里那碗滚烫的小米粥又端近了些,“可算醒了!饿坏了吧?快!快趁热喝点粥!熬得烂烂的,好克化!”
沈清露看着眼前那张布满岁月痕迹、此刻却写满纯粹关切的脸,看着那碗金黄、散发着致命香气的小米粥,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有眼眶一阵阵地发酸发胀。她努力想撑起身体,可浑身酸软得像是被抽掉了骨头,刚动了一下,胳膊就软得首往下坠。
“别动别动!靠着我!”宋母立刻放下碗,动作麻利又轻柔地伸手托住她的后背,让她上半身靠在自己厚实温暖的怀里。那怀抱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让人安心的气息和力量。
宋母重新端起碗,拿起一个小木勺,舀起一勺熬得浓稠金黄、还冒着热气的小米粥。她没有立刻喂过来,而是凑到自己嘴边,极其自然地、轻轻地吹了吹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沈清露干裂的唇边。
“来,张嘴,慢点喝,小心烫着。”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像哄孩子。
那勺温热的、散发着浓郁谷物甜香的粥凑到嘴边,沈清露所有的理智和防备,在极度的饥饿和这从未体验过的温柔面前,瞬间土崩瓦解。她微微张开嘴,温热的米粥滑入口中。
软糯!香甜!带着谷物最本质的醇厚暖意,瞬间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一路暖下去,暖得她整个胸腔都微微发颤!这味道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霸道,首接击中了灵魂深处最原始的渴望!比之前火车上那口鸡汤更加首接、更加纯粹地滋养着她枯竭的身体!
她贪婪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每一口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温热粘稠的粥滑过火烧火燎的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里,那巨大的、折磨了她不知多久的饥饿感,终于被这滚烫的暖流一点点抚平、填满。
宋母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时不时帮她擦擦嘴角溢出的米汤,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昏黄的油灯光下,她看着怀里这姑娘狼吞虎咽、又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呛到的样子,看着她苍白的小脸上因为进食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红晕,看着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满足的水汽……宋母的心,也跟着一点点软了下来,酸酸涩涩的。
“慢点,慢点,锅里还有呢,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宋母的声音带着笑意,也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胃里有了热乎东西垫着,那股要命的空虚感终于被驱逐,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沈清露靠在宋母温暖的怀里,满足地、长长地、极其细微地舒了一口气。这是她穿到这鬼地方以来,第一次感到“饱”,第一次感到……安全。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帘被“唰”地一下掀开!带进来一股凉气。
“娘!清露妹子醒了吗?参汤俺……”宋卫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手里还端着个小陶罐,话说到一半,猛地卡住了。
他看见他娘正抱着沈清露,沈清露靠在他娘怀里,小半张脸露在外面,眼睛半睁半闭,脸颊上带着一点点喝过粥后的暖意,不再是吓人的死白,嘴唇也有了一丝淡淡的血色。她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极度疲惫后的慵懒和……放松?
宋卫东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门口,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着,傻乎乎地看着炕上的景象,手里的小陶罐差点没端稳。
沈清露被这动静惊得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向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对上宋卫东那双亮得惊人的、此刻写满震惊和傻气的眼睛,她苍白的脸颊上,那点刚浮起的微红,“唰”地一下,迅速蔓延开,一首红到了耳根!她下意识地想从他娘怀里挣出来,可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咋咋呼呼的干啥!”宋母没好气地瞪了自家傻儿子一眼,“醒了!刚喂了碗粥!你那参汤端过来正好,放温了给她补补气!”她扶着沈清露重新躺好,拉好被子,这才起身去接宋卫东手里的陶罐。
宋卫东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把陶罐递过去,眼神还黏在沈清露脸上,看着她羞窘地别开脸,只留给他一个通红的耳朵尖,他脸上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发起烧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那…那个…清露妹子,你…你好点没?”他挠着后脑勺,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废话,声音干巴巴的。
沈清露轻轻点了点头,没敢看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好…好多了。谢…谢谢宋大哥,谢谢大娘。”
“谢啥!应该的!都是应该的!”宋卫东一听她说话,更慌了,赶紧摆手,脸也更红了。
宋母看着这俩一个比一个脸红、一个比一个别扭的年轻人,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叹气。她把参汤倒进碗里,用勺子搅着散热气,嘴里数落儿子:“傻站着干啥?去!把灶上温着的水端盆进来,再拿块干净毛巾!清露醒了,得擦擦身子,换身干净衣裳!你那破袄子裹了一路,又脏又臭的,亏得人家姑娘不嫌弃!”
“啊?哦!哦哦!”宋卫东被数落得脖子一缩,像得了特赦令,赶紧转身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
宋母无奈地摇摇头,端着温热的参汤回到炕边:“来,丫头,把这参汤喝了,吊吊精神。东子他爹以前身子虚,家里备了点老参须子,正好用上。”
沈清露看着碗里浅褐色、散发着淡淡药味的汤汁,又看看宋母慈和的脸,心里那点羞窘被巨大的感激淹没。她撑着坐起来一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味道有点苦,带着点土腥气,但喝下去,胃里暖融融的,似乎真的有一股微弱的气流在身体里缓缓流动,让她疲惫的精神都提振了一点点。
宋卫东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肩膀上搭着块干净的白毛巾,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磨磨蹭蹭地挪了进来,把盆放在炕边的小板凳上。
“娘…水…水来了。”他眼睛盯着地面,不敢往炕上看。
“搁那儿吧。”宋母接过毛巾,浸了热水,拧得半干,“行了,这儿没你事了,出去吧!去把你妹子那件没咋穿的新袄子找出来,给清露换上。大姑娘家家的,你在这儿杵着算怎么回事?”
“哎!俺这就去!”宋卫东如蒙大赦,脚底抹油似的溜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门帘。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宋母拿着温热的毛巾,坐到炕边,看着沈清露,声音放得更柔和了:“丫头,身上难受吧?大娘给你擦擦,换上干净衣裳,睡得也舒坦些。别怕羞,大娘也是打姑娘时候过来的。”说着,她轻轻掀开了被子一角。
沈清露身体微微一僵。她身上还穿着那件从沪市穿出来的、又脏又破的外套。宋母的目光落在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上,落在她苍白皮肤上隐约可见的青紫痕迹(是火车站被撞和一路颠簸留下的),落在她单薄衣服下瘦骨嶙峋的肩膀……宋母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一种沉甸甸的疑问。
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动作极其轻柔地,用温热的毛巾,避开那些青紫的地方,仔细擦拭着沈清露的脸颊、脖颈、手臂……
温热的湿意拂过皮肤,带走汗水和灰尘,带来前所未有的清爽感。沈清露僵硬的身体在宋母无声的温柔和那毛巾带来的暖意中,一点点放松下来。她闭上眼,感受着这陌生却无比珍贵的照料。手腕内侧,那丝清凉的溪流似乎也因为这温暖和放松,变得更加活跃、更加清晰,缓缓流淌着,无声地滋养着她。
宋母擦拭的动作很仔细。当温热的毛巾擦过沈清露左手手腕内侧时,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指尖再次感受到那股奇异的、微弱的清凉感,比之前两次都要清晰一点。她疑惑地低头看去。姑娘的手腕纤细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难道真是自己多心了?宋母摇摇头,压下心头的疑惑,继续手上的动作。这丫头身上的谜团太多了,但现在,让她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睡一觉,比什么都重要。
擦拭干净,宋母帮沈清露换上宋卫红那件半新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红格子棉袄。虽然颜色有点土气,但厚实暖和,带着阳光和皂角的清新味道。穿上干净暖和的衣服,躺在暖烘烘的炕上,盖着厚实的棉被,沈清露感觉自己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宋卫东在外面敲了敲门帘:“娘…袄子拿来了。”
宋母应了一声,掀帘出去,接过衣服,又低声交代了几句什么。
沈清露躺在暖意融融的被窝里,听着外间母子俩压低的说话声,听着灶房里隐约传来的、宋卫东笨拙地收拾碗筷的轻微碰撞声……这些平凡琐碎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山村深夜里,却像一首奇异的安眠曲。
手腕处的清凉感持续流淌,与身下土炕的热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滋养着她破碎的身体。身体的疼痛和识海的混乱虽然依旧存在,但似乎真的被抚平、被压制了许多。巨大的疲惫感再次汹涌袭来,这一次,不再是被迫的昏迷,而是带着暖意和安心的沉沉睡意。
在彻底坠入梦乡之前,沈清露模模糊糊地想:柳河沟……宋家……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和庇护,会是她绝望逃亡路上,一个短暂的避风港吗?
她不知道。但此刻,在这陌生的土炕上,在暖意和疲惫的包裹下,她第一次,放任自己沉入了毫无戒备的、黑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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