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辉甲刚从吴敬仁的办公室出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看到一个熟悉又让他头疼的身影,正站在文牍科外面的走廊上。
莫任敏。
她今天穿着一身干练的女士西装裙,齐耳的短发显得精神十足,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派克钢笔,眼神锐利得像两把手术刀,正首勾勾地盯着他。
“向处长,别来无恙啊。”莫任敏的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向辉甲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麻烦来了。这位姑奶奶的消息也太灵通了。
他脸上却立刻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哎呀,是莫记者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我这‘督导处’刚刚开张,正缺您这样的大记者来指导工作、宣传报道呢!”
他一边说,一边把莫任敏往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让。那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个杂物间,除了两张桌子,剩下的地方都堆满了旧档案和报纸。
莫任敏也不客气,径首走了进去,目光飞快地在简陋的办公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向辉甲那张挂着油滑笑容的脸上。
“向处长,我就不跟你绕圈子了。”莫任敏开门见山,语气咄咄逼人,“我听说,你把‘过江虎’陈虎给‘招安’了?还封了他一个‘保安大队长’?有没有这回事?”
“莫记者,您这消息可真灵通。”向辉甲一边给她倒茶,一边笑呵呵地说道,“不过,您的用词不太准确。什么叫‘招安’啊?多难听。我们这叫‘感化失足人员,引导其走上正途’。是省府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服务社会的机会。”
他把吴敬仁教他的那套说辞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
“感化?”莫任敏冷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向处长,你是在侮辱我的智商,还是在侮辱长沙城所有老百姓的智商?陈虎是什么人?一个敲诈勒索、鱼肉乡里的地痞流氓头子!你们省府不将他绳之以法,反而给他一官半职,让他摇身一变成了‘官方人员’。这是感化吗?这是官匪勾结!这是对法律和公义的公然践踏!”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有些激动。她实在无法理解,也无法容忍这种荒唐透顶的事情。
向辉甲把一杯热茶轻轻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冷静下来。他知道,跟莫任敏这种理想主义者讲官场逻辑,等于对牛弹琴。他必须换个角度。
“莫记者,您先消消气。”他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换上了一副无奈而诚恳的表情,“您说的这些,我懂,我都懂。站在公义的角度,陈虎这种人,枪毙十次都不为过。可是,莫记者,您想过没有,现实吗?”
“什么叫现实?”莫任敏反问。
“现实就是,”向辉甲一字一句地说道,“警察厅抓不了他,就算抓了,用不了三天,他就能完好无损地走出来,然后变本加厉地报复社会。为什么?因为他的背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我们惹不起的人。现实就是,长沙城里的商户,每个月都得给他交‘月例钱’才能安生做生意。现实就是,我们这个‘督导处’,如果昨天不把他稳住,今天可能己经被他的人砸成一片废墟了。”
他顿了顿,看着陷入沉思的莫任敏,继续说道:“您是追求真相和公义的大记者,我只是个想保住饭碗的小吏。您看到的是黑白分明的世界,而我看到的,是一片混沌的灰色地带。在灰色地带里,活下去是第一要务。我承认,我的手段不光彩,甚至很‘肮脏’。但是,莫记者,如果这种‘肮脏’的手段,能让那些商户暂时不用再交保护费,能让街头的小混混有所收敛,能让长沙城的市容真的好那么一点点。那么,这份‘肮脏’,是不是也有它存在的价值呢?”
莫任敏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认,向辉甲的话虽然听起来像是歪理邪说,却又该死地道出了一部分残酷的现实。她跑新闻多年,何尝不知道那些藏在水面下的龌龊与无奈。只是她的理想和骄傲,让她不愿去承认和妥协。
办公室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固。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香气从隔壁的小厨房里飘了过来。那是一种混合了鸡肉的鲜美、仔姜的辛辣和米醋的酸爽的独特香味,霸道地钻进人的鼻孔,让人忍不住口舌生津。
是东安鸡的香味。
向辉甲闻到这股味道,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他这才想起,自己让刘师爷帮忙炖上了一锅东安鸡,准备当午饭。
他看着莫任敏,忽然笑了:“莫记者,光说不练假把式。道理是虚的,肚子是实的。相请不如偶遇,中午了,要不……尝尝我的手艺?就当是……给我这个‘官僚蛀虫’一个申辩的机会?”
莫任敏本想断然拒绝,但那股香味实在太有诱惑力了。而且,她也确实想看看,这个满嘴歪理的小吏,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午饭就摆在那张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一盘色泽鲜亮、香气扑鼻的东安鸡,两碗白米饭,一碟咸菜。简单,却又透着一股的烟火气。
向辉甲给莫任敏夹了一块鸡肉,说道:“尝尝。这是我的拿手菜,也是我的家乡菜,东安鸡。做这道菜,有讲究。鸡要嫩,火要旺,姜要辣,醋要酸。缺一味,就不是那个味道了。”
莫任敏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鸡肉滑嫩,酸辣开胃,味道出乎意料的好。
向辉甲看着她,慢悠悠地说道:“莫记者,您觉得,我收编陈虎,像不像做这道菜?”
莫任敏一愣,抬起头看他。
“陈虎,就像这道菜里的猛火和辛辣的仔姜。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太过了会烧焦,会呛人。但没有它,这鸡肉的鲜味就出不来,这道菜就平淡无奇,解决不了饿肚子的问题。”向辉甲指了指盘子里的菜,“警察厅、商会,就像是温吞的火,普通的料。他们安全,但办不成事。而我,就是那个掌勺的。我得把火候控制好,把各种味道调和在一起,让它们互相作用,互相牵制,最后做成一道能吃的、能填饱肚子的菜。”
他看着莫任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用的手段,是‘阳谋’,不是‘阴谋’。我把所有东西都摆在台面上。我告诉陈虎,跟着我,有肉吃,有前途,但你得守我的规矩。我告诉商会,支持我,有人保护你们,但你们也得配合政府。我告诉警察,我们合作,出了成绩是你们的,出了事有我担着。我甚至也想告诉您,莫记者,监督我。用您的笔,记录下我做的每一件事。如果我利用陈虎为非作歹,您就揭发我,让我身败名裂。如果我真的让长沙城变得好了一点,也请您,给老百姓一个知道真相的机会。”
这一刻,向辉甲脸上的油滑和谄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任敏从未见过的坦诚和锐利。
莫任敏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她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年轻小吏,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真的小看了他。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官僚,他像一个矛盾的集合体,既世故又天真,既狡猾又坦荡。
他说的,是歪理吗?或许是。
但这歪理,却让她无法反驳,甚至……生出了一丝好奇和期待。她想看看,这个用做菜的理论来治理城市的“厨子”,最终会炒出一盘怎样的“佳肴”。
“好。”莫任敏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向辉甲,“你的‘阳谋’,我接下了。我会盯着你,盯着陈虎,盯着这个‘督导处’。你的所作所为,都会出现在《大公报》上,是好是坏,由全长沙的百姓来评判。”
向辉甲笑了,笑得很开心。他举起茶杯:“那就……合作愉快?”
莫任敏没有碰杯,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鸡,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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