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辉甲的新岗位，并没有想象中的“一步登天”。
级别还是那个末等录事，工资条上一个铜板都没多。唯一的不同，是他从原先那个几十号人挤在一起、终日不见阳光的档案科大通铺，搬到了文牍科科长办公室的外间。
这地方好啊，敞亮，有窗，窗外正对着省府大院里那棵百年老樟树，视野开阔。
可这位置，也毒。
他的新办公桌，就堵在吴敬仁办公室的门口，像个门神。任何人要进去见吴科长，都得先经过他这一关。反之，吴科长一抬头，就能把他埋头是睡是醒、抠脚是左是右，看得一清二楚。
这在二十一世纪的职场里，叫“老板最信任的工位”，也叫“最佳背锅位”、“第一受气包”。搁在民国这省府大院，更是个不折不扣的“风口浪尖”。
向辉甲上班的第一天，屁股还没把那张硬木板凳坐热，麻烦就自己找上门了。
“哟，这不是咱们省府的‘大功臣’，‘文明小天使’的总设计师，向辉甲向老弟吗？怎么着，高升了啊？恭喜恭喜！”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一股子酸味儿，能腌一缸子白菜。
向辉甲连头都不用回，光听这腔调就知道，是科里的“老同事”，那个以“腿快、嘴快、抢功快”闻名的张快腿。
之前“文明新风督导处”那点功劳，大头被省主席和厅长们摘了去，剩下的汤水，吴科长喝了口肉汤，底下人连闻个味儿的资格都没有。可即便如此，向辉甲这个“具体办事”的人，在科里也成了个异类。有人敬而远之，自然也有人嫉妒得眼红。
张快腿就是后者。他绕到向辉甲桌前，双手抱胸，下巴一扬，斜眼瞅着向辉甲这张新桌子，嘴里啧啧有声：“好位置，真是好位置啊！正对着科长办公室大门，以后咱们吴科长一出来，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向老弟你。这可是天大的福分，科长的心腹啊！咱们这些老人儿，是没这个命喽。”
他故意把“心腹”两个字咬得极重，周围几个伸长耳朵看热闹的同事，脸上都露出了看好戏的笑容。
在官场，被人捧杀，比被人指着鼻子骂还难受。你认了，就是恃宠而骄，目中无人；你不认，就是虚伪，得了便宜还卖乖。
向辉甲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张破桌子，就是吴科长丢出来的一块骨头，也是一块试金石。一来安抚他这个“功臣”，二来也把他架在火上烤，看看他有没有能耐应付这帮老油条。
他要是连这点风浪都顶不住，那也就没资格当什么“跟班秘书”了。
向辉甲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恼怒，反而堆起了一脸“受宠若惊”的诚恳笑容，那笑意真诚得就像是发了薪水一样。
“张哥，您这不是打我脸嘛！”他站起身，热情地几乎要去拉张快腿的手，“什么心腹，我算哪根葱啊？科长这是看我年轻，腿脚利索，让我坐这儿，图个使唤方便。您想想，以后科长要个文件，递个话，我嗖一下就进去了，都不用他老人家多喊一嗓子，这叫什么？这叫‘优化工作流程，提高沟通效率’！”
他把二十一世纪的职场黑话，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了出来，听得张快腿一愣一愣的。
“再说了，”向辉甲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张哥，您看我这位置，像不像个门神？以后啊，科长在里头办大事，我就在外头给他老人家站岗放哨。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得先过我这一关。我这就是个过滤器，是科长办公室的防火墙！您说，这是不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事？我这是为全科的弟兄们负重前行啊！”
他一边说，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脸上露出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悲壮。
周围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同事，听着听着，表情就变了。
“优化流程？”、“防火墙？”、“负重前行？”
这些词儿他们听着新鲜，但仔细一琢磨，好像……还真他娘的是这么个道理！这位置看着风光，实际上就是个顶雷的。科长心情好，你是传令兵；科长心情不好，你就是出气筒。
张快腿被他这一番抢白，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本来是来挑衅的，结果被向辉甲一番“自我矮化”和“拔高定性”的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他要是再揪着不放，就显得他格局太小，连个“门神”的苦差事都嫉妒。
“你……你小子，嘴皮子倒是利索。”张快腿干巴巴地挤出一句，悻悻地走了。
一场小风波，就这么被向辉甲用插科打诨的方式化解了。
一首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茶看报的刘师爷，眼皮抬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这小子，不是愣头青。他懂得以退为进，懂得用自嘲来消解敌意。这在官场里，是比会写文章、会办事更重要的本事。
然而，向辉甲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吴敬仁打着哈欠走了出来，眼袋耷拉着，像是没睡醒。他一眼扫过办公室，最后目光落在向辉甲身上。
“小向啊，来得挺早。”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科长早！”向辉甲立刻站得笔首。
“嗯。”吴敬仁点了点头，踱步到他桌前，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敲起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这几天，把科里积压的旧档案，都整理一下。”吴敬仁淡淡地吩咐道，“尤其是前几年的，乱得跟鸡窝一样。分门别类，做个总的目录出来。我下个星期要用。”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整个办公室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一丝同情，齐刷刷地投向了向辉甲。
整理旧档案？
那可是个天坑！
文牍科的档案室，堆积如山的文件，有些纸张都发黄变脆了，耗子还在里面做了窝。前几任试图整理的人，要么干了几天就累病了，要么就是整理得一团糟，反而更乱了。这活儿费力不讨好，纯属是给新人穿的小鞋，也是领导敲打下属的经典手段。
而且，吴科长还加了个“下个星期要用”的时间炸弹。
这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分明是当头浇下的三盆冷水，透心凉。
向辉甲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就那么僵在了脸上。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得，蜜月期结束了。吴科长这是在敲打我呢，提醒我别因为办成了一件事就翘尾巴。这孙子，向上管理的道行，比我这个穿越来的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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