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辉甲的新差事，听起来很美。
从一个不见天日的档案室末等录事，一跃成为文牍科科长吴敬仁吴大科长的身边人，虽然级别没动，可这位置的含金量，在省府这潭水里，简首是从潜水艇换成了快艇。然而，屁股还没坐热，向辉甲就品出了这“快艇”的真味儿——前面是风光无限，屁股后面跟着的，是科长甩出来的惊涛骇浪。
他的新“工位”，不再是那间能堆起一人高故纸堆的档案库，而是吴敬仁办公室外间的一张小小的花梨木书桌。桌子不大，位置却极佳，正好堵在通往科长办公室的唯一路径上，像个收费站的栏杆。这便是秘书的第一重身份：人肉防火墙。所有想见科长的人，都得先过他这一关。他就像一个现代公司的前台，只不过他过滤的不是推销员，而是省府里各路心怀鬼胎的神仙。
“向老弟，恭喜高升啊！”
一大早，同事“张快腿”就端着个搪瓷茶缸子凑了过来，脸上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眼里的羡慕嫉妒恨却跟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张快腿本名张远，因为跑得快、消息灵通而得此绰号。他以前见着向辉甲，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毕竟一个在档案室里跟灰尘作伴的小录事，无权无势，没有任何结交的价值。现在则不同，向辉甲成了科长面前的红人，这声“老弟”叫得，比亲兄弟还热乎。
“张哥说笑了，我这就是给吴科长挪了个门房，以后还得您多照应。”向辉甲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双手接过话头，姿态放得极低。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张快腿是典型的办公室“苍蝇”，哪儿有甜头就往哪儿叮。以前自己在档案室，是茅坑，他躲都来不及；现在自己守着科长门口，成了蜜罐，他自然就嗡嗡嗡地飞过来了。
这种人，在二十一世纪的办公室里向辉甲见得多了，他们是信息节点，也是麻烦的源头，得罪不起，但更不能深交。
“好说好好说，”张快腿压低了声音，身子往前倾，带着一股子陈年烟草和口水的混合气味，神神秘秘地问，“科长今天心情如何？我那份关于警察厅巡防路线调整的文稿，您看是不是能……抽空递进去？马厅长那边催得紧呢。”
向辉甲心里“咯噔”一下，懂了。这是典型的来探口风，想绕过正常的收发文流程走后门呢。文牍科有规定，所有文件都得经过收发登记，按缓急程度排队。张快腿这显然是想插队，好去警察厅马厅长那里卖个人情。
他立刻摆出一副标准化的为难表情，眉头微蹙，声音里带着七分公事公办和三分爱莫能助，活像一个刚上任、既想表现又怕犯错的愣头青：“哎呀，张哥，真不巧。科长一早就吩咐了，上午要静心构思一份给主席的呈文，事关重大，期间天大的事儿也得等下午。您看，我这刚来，第一天就坏了科长的规矩，这往后……这差事还怎么当啊？要不您先把文件放我这儿，等科长一得空，我第一个给您递进去？”
这套说辞，是他在二十一世纪练就的必杀技——向上管理之“建立威信”。把领导抬出来当挡箭牌，既拒绝了对方不合规矩的请求，又显得自己恪尽职守，还顺便暗示了“我的规矩就是领导的规矩”，一箭三雕。最后那句“第一个给您递进去”，又给了对方面子，让他下得来台。
张快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里的热乎劲儿瞬间凉了半截。他本以为向辉甲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年轻，好拿捏，没想到对方滑不溜手，几句话就把皮球踢了回来。他干笑了两声：“是是是，公事要紧，公事要紧。那就劳烦老弟了，我下午再来问问。”
他悻悻地走了，向辉甲这才缓缓坐下，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过去在档案室，他面对的是发霉的纸张和死去的文字，那些东西虽然枯燥，但至少不会跟他耍心眼。现在，他要面对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和他们背后那一张张看不见的关系网。
正思忖着，档案室的老油条刘师爷端着个紫砂壶，迈着西方步，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他不像张快腿那般急功近利，只是在向辉甲桌边站定，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这间小小的外室，又看了看旁边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悠悠然地开口了：“辉甲啊，换了新地方，感觉如何？这风口浪尖上的位子，可不好坐。”
“刘师爷，您可别拿我打趣了。我这心里正七上八下地打鼓呢，跟走钢丝似的，生怕一步踏错，就粉身碎骨了。”向辉甲对这位刘师爷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尊敬，连忙起身，想去给他搬凳子。刘师爷在档案室里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洞若观火，是真正的“扫地僧”。
刘师爷摆摆手，没让他动，只是用壶盖撇着茶叶沫子，淡淡地说：“钢丝，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只是记住了，你现在这个位置，既是科长的脸面，也是他的夜壶。”
向辉甲心中一凛，瞬间领会了这句糙话里的深意。
这话糙理不糙，简首是秘书学的核心要义。当脸面，意味着科长风光的时候，你得在旁边站得笔挺，像个名贵的瓷器，为他增光添彩；当夜壶，意味着科长有麻烦、有脏活、有不方便出面的事，你就得悄无声息地凑上去，把脏水污物全接住，还得保证不溅他一身，事后还得自己把自己洗干净，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师爷教诲的是，小子记下了。”向辉甲诚恳地鞠了一躬，这一躬，发自肺腑。
刘师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补了一句：“还有，离财政厅那帮铁算盘远一点，尤其是那个管预算的钱子安，咱们科去年一本账册被他们打了回来八次，吴科长在主席面前都挨了训，脸都丢尽了。那是雷区，谁碰谁死。”
说完，刘师爷便迈着他那标志性的西方步，晃悠悠地走了，留下向辉甲一个人在原地，后背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有种极度不祥的预感，这雷区，自己恐怕躲不过去。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墨菲定律在民国同样适用。
临近中午，吴敬仁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这位脑满肠肥的科长打着哈欠走出来，一副“文思枯竭，急需进补”的模样。他看见向辉甲，像是才想起了什么，随手从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姿势潇洒地一甩，扔了过来。
“辉甲啊，这事儿，你办一下。”
向辉甲连忙接住，动作很是敏捷。他定睛一看，只见文件封皮上用毛笔写着几个刺眼的大字：《关于申领本季度办公用度之预算报告》。他心里咯噔一下，翻开一看，报告内容很简单，就是文牍科向财政厅申请这个季度的办公经费，包括笔墨纸砚、灯油蜡烛、乃至取暖的炭火等等，条目列得清清楚楚。但报告的最后一页，附着一张财政厅的批复条，上面用朱砂笔龙飞凤舞地画了个大叉，旁边还有一行嚣张跋扈的小字：“预算浮夸，条目不实，驳回。——钱子安”。
吴敬仁揉着他那发福的太阳穴，一脸的烦躁和不耐：“又是这个钱扒皮！年年如此，月月如此，存心不让我们文牍科好过！主席那边催着要的几份重要誊稿，眼看连上好的松烟墨都快没了，他还卡着不放。这事儿我懒得跟他磨叽，辉甲，你不是号称‘会办事’吗？之前那个‘文明新风’的事办得就不错。你去，把这笔款子给我要回来。要不回来……哼哼，咱们科下个月就只能蘸着口水写字了。”
吴科长说完，背着手，施施然地朝饭堂走去，留给向辉甲一个油光锃亮的后脑勺和一道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命令。
向辉甲捏着那份被驳回的预算报告，只觉得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生疼。刘师爷的警告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这颗全科室最大的雷，果然还是被自己一脚踩中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吴科长就没打算烧别人，而是首接把他向辉甲架在了上面，下面还添足了干柴。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这该死的KPI，升级得也太快了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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