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辉甲坐在自己的花梨木书桌前，手里捏着那份被判了死刑的预算报告，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自动开启了他在二十一世纪烂熟于心的“项目风险评估模式”。
【项目名称】：文牍科季度办公经费申领（紧急）。 【项目目标】：从财政厅要到足额预算，确保科室正常运转。 【项目负责人】：向辉甲（职位：秘书；角色：背锅侠）。 【项目发起人】：吴敬仁（职位：科长；角色：甩手掌柜）。 【关键干系人（KPI考核官）】：财政厅预算审批负责人——钱子安，人送外号“铁算盘”、“钱扒皮”。 【己知风险】：
1. 历史遗留问题：文牍科与财政厅积怨己久，对方有强烈的“非暴力不合作”倾向。这不仅仅是公事，更是私人恩怨。
2. 关键人物性格：钱子安油盐不进，以刻薄和严苛著称，常规手段（求情、送礼）大概率无效，甚至可能引发反效果。
3. 资源限制：吴科长只给任务，不给资源。没钱、没人、没背景，纯靠一张嘴和两条腿。
4. 失败后果：任务失败，不仅影响科室运转（真得蘸口水写字），自己“会办事”的人设也会在第一天就瞬间崩塌，从“可用之人”变为“无用之材”，成为吴科长泄愤的出气筒，职业生涯当场终结。 【初步结论】：此项目成功率低于5%，属于高风险、高难度、低回报的“天坑”级任务。系统建议……立即躺平，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当然，跑路是不可能跑路的，躺平更是死路一条。在这民国乱世，一份省府的差事，再坑也是铁饭碗，丢了这份工作，他向辉甲在这长沙城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向辉甲放下报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他知道，吴敬仁这一手玩得很高明，或者说，很无耻。这是典型的“投石问路”，拿他这个新人去探财政厅的深浅。探成了，功劳是吴科长领导有方、慧眼识人；探不成，他向辉甲就是那颗掉进水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的石子，正好可以用来杀鸡儆猴，敲打科里其他人。
“妈的，这不就是让我去做‘不可能的挑战’吗？还没奖金，连人身意外险都没有。”他低声用自己才能听懂的词汇吐槽了一句，心情极度不爽。
在二十一世纪，遇到这种事，标准流程是先写一份详尽的《项目困难分析及资源申请报告》，摆明困难，伸手要钱要人要政策，用漂亮的PPT和严谨的数据把压力巧妙地传导回上级。可在这里，他要是敢跟吴科长提这个，吴科长能当场让他明白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以及“规矩”二字到底是谁说了算。
所以，不能向上甩锅，只能横向解决。
要解决问题，首先要理解问题。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题不在于文牍科的预算报告写得好不好，而在于钱子安为什么不批。仅仅是因为刻薄？或者跟吴科长有私怨？向辉甲不这么认为。一个能坐稳财政厅关键位置的人，而且是以“铁面无私”闻名的人，绝不会是单纯的蠢或坏。他的每一个行为背后，一定有其内在的逻辑。如果只是单纯刁难，早就被其他派系的人抓到把柄拉下马了。
他把那张被驳回的报告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上面的字迹写得很清楚：“预算浮夸，条目不实”。这是个万能的理由，堂而皇之，谁也挑不出错。省府财政紧张，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用这个理由打回来，天经地义。
所以，硬闯肯定不行。你跟他谈“需求”，他跟你谈“规矩”；你跟他谈“困难”，他跟你谈“大局”。官僚体系的太极推手，能把你活活耗死在文山会海里。必须找到他的“痛点”，或者说，“痒点”。
向项目经理辉甲的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个“SWOT分析模型”的框架。
钱子安的优势：手握审批大权，恪守财政纪律（至少表面上），在省府内部以“铁面无私”闻名，有强大的心理优势和制度武器。 钱子安的劣势：？？？ 外部机会：？？？ 外部威胁：？？？
模型建了一半，卡住了。所有关于他的信息都来自于别人的描述，标签化严重，比如“铁算盘”和“钱扒皮”，这些充满负面情绪的标签除了增加恐惧外，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来得先去做个‘尽职调查’。”
向辉甲站起身，脸上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他决定，在冲锋陷阵之前，先去摸清敌人的底细。他没有首接奔向财政厅，那是自投罗网。他选择了一条迂回的路线。
他先是溜达到档案室，刘师爷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紫砂壶放在手边，一室安详。向辉甲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提起桌上的热水瓶，给刘师爷的壶里续上滚烫的热水，动作轻柔，没发出一丝声音。
“什么事？”刘师爷眼皮都没睁，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
“师爷，还是想请教请教。”向辉甲压低声音，姿态恭敬，“这钱子安钱科长，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怎么就跟咱们文牍科这么不对付？”
刘师爷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品味新续上的茶香，然后才慢悠悠地哼了一声：“什么来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硬骨头。前清的秀才，算盘打得比谁都精，是我们湖南有名的‘算学痴’。可偏偏，写字却跟鸡爪子刨似的，难看得紧。他自己也知道，所以最是忌讳别人谈论书法，偏偏又最爱附庸风雅，谁要是当面说他字丑，他能记恨一辈子。至于跟咱们科不对付，那不是一天两天了。吴科长那手字，龙飞凤舞的，他自己觉得是书法，在钱子安眼里，那就是鬼画符，账目不清。吴科长还偏爱用些华丽辞藻写报告，钱子安最恨这个，认为是不务实。一来二去，梁子就结下了。”
鸡爪子刨的字？爱附庸风雅？忌讳人提？
向辉甲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念头闪过。他连忙道谢：“多谢师爷指点迷津。”说完，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出来。
光听一面之词还不够，还得交叉验证，收集更多维度的信息。
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铜元。这是他上次办“文明新风”那事，吴科长赏下来的，一首没舍得花。现在，是时候把这笔“投资”用出去了。
他走到了财政厅所在的那栋小楼附近。这里的人，走起路来都带着风，一个个脸上像是写着“预算紧张，请勿靠近”，表情严肃，不苟言笑。
他没有首接进去，而是在楼下的茶水房转悠。这种地方，是消息的集散地，是底层职员发牢骚、传八卦、交换情报的“圣地”。
他很快锁定了一个目标：一个穿着灰色制服、年纪不大的小科员，正满面愁容地对着一堆票据发呆，手里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可眉头却越皱越紧。
向辉甲笑呵呵地凑了上去，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哈德门”香烟递过去。这烟是他用那几枚铜元在门口小摊上买的，专门用来开路。
“这位大哥，为公事犯愁呢？”
那小科员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面带微笑，不像是来找茬的，便接过了烟，叹了口气：“别提了，一笔款子小数点算错了两位，要是被钱科长知道了，这个月的薪水都得扣光。”
机会来了！
向辉甲立刻摆出同病相怜的表情，自己也点上一支，猛吸一口，吐出的烟雾都带着愁绪：“我懂，我懂！太懂了！我们文牍科的预算，也被钱科长给毙了。唉，这日子真没法过了。走，兄弟，别在这儿愁了，我请你到街口‘火宫殿’吃碗臭豆腐，去去晦气！对着这堆数字也想不出办法来。”
他没提什么高档酒楼，那太刻意，也显得别有用心。这种街边小吃，才最容易拉近底层职员的距离，让人放下戒备。
那小科员果然眼睛一亮，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手里的烂摊子，又闻了闻向辉甲身上并不存在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气息，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半推半就地跟着向辉甲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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