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向辉甲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抱着那沓盐务卷宗，走进了吴敬仁的办公室。他的表情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疲惫、凝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惶恐，活像一个刚从鬼门关前探了个头又缩回来的倒霉蛋。
“科长，我……我看完了。”他声音沙哑地说。
吴敬仁抬起眼皮，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问道：“哦？有什么想法啊？”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但那双眯缝着的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的光。他在观察向辉甲的反应。
“想法……不敢有。”向辉甲苦笑着摇了摇头，将卷宗放在桌上，“科长，这里面的账，做得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害怕。别说做文章了，我感觉多看一眼，晚上都会做噩梦。”
这番话，正中吴敬仁的下怀。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果向辉甲真不知天高地厚，上来就说要彻查，吴敬仁反而要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向辉甲表现出的“畏惧”，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嗯，这事儿的难度，我心里有数。”吴敬仁故作深沉地点点头，“所以，我才让你这个脑子活的人来看看嘛。主席那边，总得有个交代。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嗯……西两拨千斤的法子？”
向辉甲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为难”地沉默了半晌，仿佛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才“下定决心”般地开口道：“科长，硬查，是死路一条。这背后牵扯太广，我们文牍科，连警察厅的一个小队长都指挥不动，拿什么去跟那些手握兵权的家族和袍哥斗？”
他先是把困难摆得明明白白，把自己的无能为力说得清清楚楚，这是职场生存的第一法则：管理上级的预期。
“那你的意思是？”吴敬仁的兴趣被勾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我们查不了账，但有人……能帮我们把水搅浑。”向辉甲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科长，您还记得上次那个‘文明新风’吗？那个《大公报》的女记者，莫任敏。她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而且笔杆子厉害得很。盐价居高不下，百姓怨声载道，这可是天大的新闻素材。如果我们能‘不经意’地透露一点风声给她，让她去报道，去深挖……您想，一旦民怨沸腾，舆论哗然，压力就不在我们这边了。到时候，主席就有理由、也有民意基础，去敲打敲打那些人了。”
这个计划，向辉甲包装得非常巧妙。他将核心目的从“查税”偷换概念成了“制造舆论”，将执行主体从“自己”转移到了“莫任敏”身上，而他自己，则从一个“执行者”，变成了一个“幕后策划者”。这既符合他“苟道”的生存哲学，也满足了吴敬仁“不想担责又想出成绩”的阴暗心理。
吴敬仁的眼睛亮了。他猛地一拍大腿：“好！好一个借刀杀人！不，是借笔杀人！辉甲，你这个脑子，真是天生干我们这行的料！”
他立刻就同意了这个计划，并且还“体贴”地表示：“这事儿你悄悄地去办，不要留下任何把柄。记住，省府，尤其是我们文牍科，从始至终都不知道这件事。”
向辉甲要的就是这句话。他心里冷笑：“老狐狸，想让我当你的夜壶，事成了你领功，事败了就让我背锅？没门。我不仅要当夜壶，我还要把这夜壶扔到大马路中间，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长沙城的民国小吏：官路十八弯 让所有人都看见。”
得到了吴科长的“授权”，向辉甲立刻行动起来。他没有首接去找莫任敏，那太刻意了。他先是去了趟火宫殿，找到了那个上次帮过他的财政厅小科员周立。
“周大哥，最近可好？”向辉甲递上一支烟。
周立一见是他，脸上立刻笑开了花：“托兄弟你的福！上次你教我的法子真灵！我主动去跟钱科长认错，还提了练字的事，钱科长非但没扣我薪水，还把我调到了文书岗，说我态度端正，有上进心！”
“那就好。”向辉甲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今天来找你，是想打听个事。你们财政厅，肯定有全省的盐税数据吧？我不要具体的账目，我只要一个……大概的趋势。比如，跟前清那会儿比，是多了还是少了？”
周立现在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毫不设防，立刻道：“这还用查？我闭着眼睛都知道。现在的盐税，名义上跟前清末年差不多，但谁都知道，湖南的人口比那时候多了快两成，盐价更是翻了两番！按理说，税收至少也得翻一倍。这里面的亏空，大到吓死人！”
“多谢周大哥！这个消息对我太有用了！”向辉甲要的就是这句“官方吐槽”。
拿到了关键数据，他才不紧不慢地溜达到了《大公报》湖南分社的楼下。他没有进去，只是在对面的茶馆里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一边喝，一边等。
他知道，像莫任敏那样的记者，不可能一天到晚都待在办公室里。
果然，下午三点多，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莫任敏穿着一身干练的西式套裙，踩着小皮鞋，行色匆匆地从报社里走了出来。
向辉甲立刻起身，快步迎了上去，在街角“恰好”与她相遇。
“莫记者，这么巧？”他脸上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莫任敏看到他，秀眉立刻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戒备：“向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她对这个油滑的小官僚，依然没什么好感。
“我？”向辉甲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我当然是……在等一个能把天捅个窟窿的大新闻的主角啊。”
莫任敏的记者本能立刻被激发了，她警惕地问：“什么意思？”
向辉甲不答，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递给她。
“莫记者，我知道你追求真相，嫉恶如仇。我这里有个选题，不知道你敢不敢碰。长沙盐价为何冠绝南方？省府盐税为何十年九亏？百姓的血汗钱，到底进了谁的口袋？如果你对这些问题感兴趣，可以去查查省财政厅的年度税收总览，再对比一下市面上的盐价。我想，你会发现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故事。”
说完，他朝莫任敏眨了眨眼，转身就混入了人流，消失不见。
莫任敏愣在原地，捏着那张还带着体温的纸条，看着上面那几个触目惊心的问题，她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新闻线索。这可能是一个能震动整个湖南官场的铁案。而那个她一首看不起的小吏，再一次以一种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给她丢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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