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华灯初上。
长沙城南，一家名为“曲园”的湘菜馆，后院的一间雅致包厢内。
陈觉独自一人，端坐其中。
他的面前，一壶洞庭碧螺春正冒着袅袅的热气，但他却无心品茗。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间的枪柄上，掌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今天下午，他接到了周文海的正式邀约，请他来此“品茶叙话”。
赴约之前，他与向辉甲、莫任敏进行了最后一次紧急商议。
莫任敏的意见是，风险太大，周文海身份不明，此人很可能是杨啸林放出的烟幕弹，这是一个陷阱。
而向辉甲的分析则截然相反。
“他百分之九十，不是杨啸林的人。”向辉甲的语气很肯定，“第一，账本上记录送他东西，事由为‘无’，这不符合杨啸林的一贯作风。杨啸林的每一笔投资，都讲求回报。这说明，送礼这件事，很可能是胡西自作主张的‘烧冷灶’行为，想为自己多留一条后路，甚至杨啸林本人都未必知情。”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向辉甲看着陈觉，“他今天在橘子洲头问你的那句话：‘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如果他是杨啸林的人，他最应该做的是掩盖，而不是点破。他点破这个‘巧合’，本身就是一种信号，他在告诉我们——他看穿了这出戏，并且，他对这出戏的导演，很感兴趣。”
“他不是杨啸林的朋友，那么，他就是杨啸林的敌人。或者，是想成为杨啸林敌人的人。”向辉甲最后总结道，“敌人的敌人，就是可以争取的朋友。去见他，但要记住，多听，少说，让他先出牌。”
正是这番分析，给了陈觉赴约的勇气。
“吱呀”一声，包厢的门被推开了。
周文海依旧是那身朴素的长衫，戴着金丝眼镜，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让陈警官久等了，罪过罪过。”他笑着将食盒放在桌上。
“周先生客气了。”陈觉站起身，不卑不亢。
“呵呵，知道陈警官是性情中人，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今晚，我们不谈公事，只品佳肴。”周文海一边说，一边从食盒里端出几样精致的小菜，最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菜肴。
那是一道色泽橙黄，肉质鲜嫩，酸辣味浓郁的鸡肴。
“这是贱内亲手做的‘东安鸡’，用的是子母鸡，配上上好的米醋和新摘的干红椒，火候恰到好处。知道陈警官是永州人，想来会喜欢这口家乡的味道。”周文海微笑着说。
陈觉愣住了。
东安鸡，是他最爱吃的家乡菜。这件事，在警察厅里，几乎无人知晓。周文海……他竟然调查过自己！
他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周先生有心了。”
周文海亲自为他盛了一碗，自己也盛了一碗，然后屏退了左右。
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陈警官，”周文海吃了一口鸡，慢悠悠地开口，“胡西的案子，你觉得就这么结了，公平吗？”
陈觉没有回答，只是反问：“周先生认为，什么才是公平？”
周文海笑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长沙城的民国小吏：官路十八弯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镜片后的双眼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公平，就是让该死的人死，让不该死的人，活。”他盯着陈觉，“胡西该死，但他一个人，背不起那么大的罪名。而杨啸林，他更该死，却还好端端地活在他的总办府里，甚至还借着‘清理门户’的名义，大发人财。这，就是最大的不公平。”
话，己经说得很白了。
陈觉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知道，对方要摊牌了。
“周先生似乎对盐务局的事情，很了解。”他试探着说。
“呵呵，谈不上了解。”周文海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一个在档案室里待了二十年的老朽，每天看的，就是那些积了灰的卷宗。看得多了，总能从字里行间，拼凑出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十年前，我的老师，当时主管盐务的赵次长，就是因为挡了杨啸林的路，被他设计陷害，最后郁郁而终。这十年来，我一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把杨啸林这个毒瘤连根拔起的机会。”
“胡西的死，让我看到了这个机会。”他看着陈觉，目光灼灼，“那不是普通的黑帮火并，那是一场策划得堪称完美的‘谋杀’。布局之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让我这个老头子都叹为观止。我猜，陈警官你，应该认识这位高人吧？”
陈觉沉默了。
向辉甲的判断，完全正确。周文海，果然是杨啸林的宿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觉依旧没有松口。
“哈哈哈，好，好一个‘不知道’！”周文海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抚掌大笑，“谨慎，是好事。你们的团队，有勇有谋，还这么谨慎，看来，扳倒杨啸林，大有希望！”
他收起笑容，郑重地说道：“陈警官，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套你的话，而是为了交一个朋友，送一份礼。”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推到了陈觉面前。
“这是我整理了十年的一些东西。关于杨啸林如何起家，他的资金流向，他在军方真正的靠山是谁，以及……省府里，除了账本上那些人，还有谁，是我们可以争取的‘朋友’。”
“你们的账本，是利刃，可以杀人。而我的这份东西，是地图，可以指路。”
“陈警官，请把它，转交给那位喜欢在幕后布局的‘向先生’吧。”
“向先生”三个字一出口，陈觉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他竟然连向辉甲都知道！
周文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微笑着摆了摆手：“不必惊慌。我若有恶意，今天坐在这里的，就不是我，而是王海涛的宪兵队了。”
“回去告诉向先生，我，周文海，愿为马前卒。这盘棋，我也想下一子。”
说完，他站起身，对着陈觉深深一揖。
“长沙城的百姓，苦杨啸林久矣。拜托了。”
说完，他便转身，推门离去，只留下满桌的菜肴，和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陈觉呆呆地坐在原地，许久，他才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了那个信封。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草台班子”，终于迎来了一位真正重量级的、来自暗流深处的新朋友。
而他碗里的那碗东安鸡，早己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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