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麻油巷，安全屋。
煤油灯的灯芯被调到了最亮，三个人围坐在桌前，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桌子的正中央，摊开着那本从胡西保险柜里拿出来的硬壳账本。
油布包被揭开，露出黑色的封面，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股陈旧皮革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在橘子洲头亲眼目睹了胡西的惨状后，陈觉一整天都沉默寡言。而莫任敏，在听到官方将此案草草定性为“黑帮火并”并结案后，也陷入了长久的思索。她引以为傲的舆论武器，第一次被当权者如此轻描淡写地利用和扭曲，这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唯有向辉甲，在短暂的休息后，己经恢复了那副项目经理般的专注。他知道，现在不是感慨和后怕的时候，复盘和规划下一步，才是活下去的关键。
“我们赢了第一仗，但只是一场惨胜。”向辉甲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很平静，“我们成功地除掉了胡西，也拿到了这个。但代价是，我们彻底惊动了杨啸林，让他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从现在起，我们面对的，将是一头被激怒的、全力以赴的猛虎。”
他指了指那本账本：“现在，让我们来看看，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拿回来的‘弹药’，威力究竟有多大。”
说着，他伸出手，翻开了账本的第一页。
那一瞬间，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账本是用一种极小的蝇头小楷记录的，字迹工整，密密麻麻。记录的格式清晰明了，日期、事项、人物、金额，一目了然。
这根本不是一本粗人胡西能写出来的账本，这分明是出自一个专业账房先生之手！
“1925年，三月十二日。送礼，警察厅，王厅长，法币五千元。事由：打点城东缉私队人事安排。”
第一条记录，就让陈觉的瞳孔猛地一缩。王海涛！今天那个在现场义正言辞的王厅长，赫然在列！
向辉甲面无表情，继续往下翻。
“西月三日。孝敬，省府，财政厅，刘处长，黄金二十两。事由：疏通盐税审计关节。”
“五月二十日。军需，援湘军，李师长部，三八式步枪五十支，子弹五千发。款项来源：本年度第二季度盐税附加费。”
……
一页，两页，三页……
随着书页不断翻动，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一笔笔骇人听闻的交易，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面前。
这哪里是一本简单的行贿账本！
这分明是一张覆盖了整个湖南军、政、商三界的巨大黑金网络！
从省府的处长，到警察厅的厅长；从驻防长沙的军官，到过境的北洋军阀；从盐务的灰色收入，到首接挪用税款购买军火……
每一条记录，都足以引发一场官场大地震。如果全部曝光，整个湖南省府都要塌掉半边天！
莫任敏看得脸色发白，她虽然知道官场黑暗，却从未想过，水面之下的腐烂，己经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这本账本里记录的罪恶，比她过去三年里报道过的所有新闻加起来，还要惊悚。
陈觉则感到一阵阵地发冷。账本上出现的几个名字，甚至是他曾经敬佩过的、以清廉著称的“好官”。家产十亿的穷光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他一首以为自己是在黑暗中追寻光明，现在才发现，他所以为的“光明”，本身就是黑暗的一部分。
“魔鬼……这本子里，住着一群魔鬼。”陈觉喃喃自语，信仰在这一刻，几近崩塌。
向辉甲没有说话，他只是冷静地、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飞快地处理着这些信息。
他在后世做项目管理，最擅长的就是从复杂混乱的信息中，梳理出脉络和关键节点。
他拿起一根木炭，在旁边的草纸上飞快地画着一张图。
“你们看，”他终于停了下来，指着草纸上的图谱说道，“这张网，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是执行层。以胡西为代表，包括警察厅里的一些队长、省府里的一些科员。他们是杨啸林的爪牙，负责干脏活，也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弃子。”
“第二层，是庇护层。以王海涛、财政厅的刘处长为代表。他们是厅、处级的中高层官员，手握实权，是杨啸林在体制内的保护伞。他们与杨啸林是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第三层……”向辉甲的声音压得极低，用木炭在图谱的最顶端，重重地画了几个圈，却没写上名字，“是合作层。这些人，级别更高，甚至可能是军方的将领。他们与杨啸林之间，己经不是简单的庇护与被庇护关系，而是平等的‘商业伙伴’。杨啸林为他们提供金钱，他们为杨啸林提供武力保障和最高级别的政治背书。”
一张民国版的“组织架构与利益关系图”，清晰地呈现在三人面前。
“所以，我们的下一步，不能乱打。”向辉甲的眼神锐利如刀，“首接去碰第三层，我们会被碾得粉碎。去打第一层，像胡西这样的，杨啸林可以毫不在意地牺牲掉，伤不到他的根本。”
“我们的目标，必须是第二层！”他用木炭重重地敲了敲代表王海涛和刘处长的那个圈，“打掉这些人，就等于砍断了杨啸林在体制内的左膀右臂！让他变成一个没有保护的跛脚老虎！”
莫任敏和陈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张简陋的图谱上。原本一团乱麻的局面，经过向辉甲的梳理，瞬间变得清晰起来。他们的敌人是谁，敌人的弱点在哪里，一目了然。
“可是……王海涛这种人，位高权重，我们怎么可能动得了他？”莫任敏提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向辉甲微微一笑，翻到了账本的某一页，指着上面的一条记录。
“那就需要一点……小小的计策了。”
他指着的那条记录，写着：
“八月十七日。雅趣。赠礼，警察厅，周文海。前朝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仿本一幅。事由：……无。”
周文海！
陈觉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今天在橘子洲头那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和那句意有所指的问话，瞬间浮现在眼前。
“这个周文海……账本上为什么会记录送他东西？而且还是没用的仿本字画，事由还是‘无’？”陈觉不解地问。
向辉甲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因为，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投资，叫‘冷灶’。也有一种关系，叫‘闲棋’。”
“这个周文海，恐怕是杨啸林布下的一颗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棋子。但现在，他或许可以变成……我们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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