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省政府文牍科的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埋头做事，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因为他们的顶头上司，吴敬仁吴科长，从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起，脸色就比锅底还要黑。
他的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两片嘴唇干得起了皮，整个人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又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神经质。
他时不时地朝着门口望一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浑身一颤。
向辉甲端着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恭恭敬敬地放到吴敬仁的桌上，低声说道：“科长，您喝茶。昨晚没休息好？”
吴敬仁抬起眼皮，看了向辉甲一眼，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怨毒，有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长叹，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仿佛也浇不灭他心里的那团邪火。
向辉甲知道，时机到了。
他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不太平了。我听说，昨天晚上，城南麻石巷那边，杨啸林的人可是威风得很呐，连咱们省府的颜面，都敢不给了。”
“咣当！”一声，吴敬仁手里的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向辉甲，声音都在发颤：“你……你怎么知道？”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向辉甲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恭顺的样子，但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小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吴敬仁的心上，“科长，您现在，危险了。”
吴敬仁的身体下去，靠在椅背上，额头上冷汗涔涔。他知道，向辉甲全知道了。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只知道耍小聪明的下属，藏得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我……我该怎么办？辉甲，你得帮我，你一定得帮我！”在巨大的恐惧面前，吴敬仁彻底放下了科长的架子，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那帮天杀的，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他们要是把我供出来，我……我就全完了！”
“科长，您先别急。”向辉甲递上一方手帕，语气沉稳，仿佛他才是那个主心骨，“杨啸林现在之所以还留着您，是因为您对他还有用。一旦他觉得您是累赘，或者……他自己要倒霉了，第一个要灭口的，就是您。”
吴敬仁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所以，”向辉甲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果决，“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与其等他来动手，不如我们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怎么制？”吴敬仁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斗？他有枪有人，我们有什么？”
“他有枪，我们有笔！”向辉甲的眼睛里闪着精光，“科长，您是官，是省府的脸面。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跟他打打杀杀，而是要用咱们最擅长的东西，去给他上套子，用规矩，把他活活困死！”
吴敬仁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下意识地问：“怎么上套子？”
向辉甲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地低语了一番。
吴敬仁的眼睛，从最初的迷茫，到震惊，再到最后，竟然迸发出了一丝疯狂的光彩。
他一拍桌子，像是下定了决心：“好！就这么办！辉甲，你马上起草文件！我……我亲自去找主席汇报！”
半个小时后，一份名为《关于在长沙城区开展“严打黑恶、整顿治安、提升政府公信力”专项行动的紧急预案》的文件，在向辉甲的笔下新鲜出炉。
这份预案，堪称是民国官僚文牍史上的一个“奇葩”。
它通篇没有提一个“杨”字，却处处都透着针对杨啸林的意思。更绝的是，向辉甲将他前世在政府里学到的那一套绩效管理体系，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文件中明确提出：
“为量化考核本次专项行动成果，特设立‘长沙市治安巡防KPI考核体系’。具体指标如下： 一、巡逻覆盖率：要求各区警察分局，对辖区内重点区域（尤其是黄、赌、毒等非法活动高发区），实现每日二十西小时不间断巡逻，覆盖率必须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由省府督察室随机抽查。 二、案件响应时间：从接到报案到警员抵达现场，平均时间不得超过十五分钟。 三、公众安全感满意度指数：每周由《大公报》等第三方媒体，对市民进行匿名问卷调查，满意度不得低于百分之八十。 西、跨部门协同效率评分：文牍科将牵头，每周组织警察厅、财政厅、卫生局等部门召开‘协同作战’联席会议，对上周工作进行复盘，并对各部门配合度进行打分。”
……
这份充满了“KPI”、“覆盖率”、“指数”、“协同”等闻所未闻词汇的文件，摆在省主席的办公桌上时，那位留过洋、喜欢标新立异的主席，看得是连连点头。
“嗯！KPI！这个词好！新颖，有力度！”主席赞不绝口，“这个方案，有想法，有章法，体现了我们新时代政府的管理水平！敬仁呐，你这个文牍科长，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吴敬仁在一旁点头哈腰，心里却把向辉甲佩服得五体投地。
主席大笔一挥：“就照这个办！立刻执行！告诉警察厅的王厅长，这是我的死命令！哪个区干不好，让他提头来见！”
命令一下，整个长沙城的警察系统，瞬间炸了锅。
警察厅长王胖子拿着这份“绩效考核表”，气得差点当场脑溢血。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巡逻还要算覆盖率？出警还要掐秒表？还得让老百姓打分？这以后警察还怎么当？那些孝敬钱还怎么收？
可这是主席亲自下的命令，他再不满，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于是，一时间，长沙街头出现了蔚为壮观的一幕。
原本懒懒散散的警察们，像是被抽了鞭子的陀螺，一个个精神抖擞地开始全城大巡逻。尤其是在杨啸林的那些赌场、烟馆、妓院门口，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笛声此起彼伏，一天二十西小时不带停的。
他们也不抓人，也不进去找麻烦，就是杵在那儿，用一种“我就看看，我不说话”的眼神，盯着每一个进出的客人。
这下，谁还敢进去？
短短三天，杨啸林旗下的各处产业，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那些原本需要暗中进行的交易，也被这无处不在的“巡逻覆盖率”搞得寸步难行。
杨啸林的现金流，第一次出现了严重的危机。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向辉甲，正坐在文牍科的办公室里，悠闲地喝着茶，深藏功与名。
他用一份看似荒诞的“绩效考核表”，兵不血刃地瘫痪了杨啸林一半的生意。他成功地，将整个长沙的警察系统，都变成了自己对付杨啸林的免费劳动力。
这就是现代管理学在降维打击下的威力。
然而，他很清楚，这只是第一步。以杨啸林的性格，绝不会坐以待毙。
果然，这天下午，一个不速之客，来到了省政府，指名道姓，要拜访文牍科的吴敬仁科长。
来人一身剪裁合体的西装，文质彬彬，戴着金丝眼镜，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果篮，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如果不是他身后跟着的两个眼神凶悍的保镖，任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位前来拜访政府官员的儒商。
可当吴敬仁看到他的脸时，却像是见了鬼一样，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因为来人，正是杨啸林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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