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牍科办公室里的空气，在杨啸林踏入的那一刻，仿佛被抽干了。
所有埋头工作的科员，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了原地。那是一种来自食物链顶端掠食者的天然威压，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杨啸林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种异样，他脸上的笑容温和得体，仿佛一位春风化雨的乡绅。他将手中的果篮轻轻放在吴敬仁的办公桌上，用一种带着些许沙哑但极富磁性的声音说道：
“吴科长，冒昧来访，没打扰您办公吧？”
吴敬仁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办公室里，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人，只剩下了向辉甲。
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脸上挂着一贯的、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主动上前一步，接过杨啸林脱下的大衣和礼帽。
“这位先生，您请坐。科长今天身体有些不适，可能招待不周，还请您海涵。”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瞬间打破了办公室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同时，他巧妙地挡在了杨啸林和己经快要吓瘫的吴敬仁之间，给自己的上司争取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杨啸林的目光落在了向辉甲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看似平静无波，深处却像是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他上下打量了向辉甲一番，嘴角微微上扬：“这位是？”
“哦，这是我们科里新来的录事，向辉甲。小向，手脚勤快，会办事。”吴敬仁总算缓过一口气，连忙介绍道，只是声音还有些发颤。
“向辉甲？”杨啸林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好名字。辉耀甲第，前途无量啊。”
他拉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双腿交叠，目光却依旧锁在向辉甲身上，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向辉甲一边忙着沏茶，一边在心里飞速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杨啸林来了。他没有像个莽夫一样打上门来，而是选择了一种更高级、也更具威胁性的方式——“客户拜访”。
他这是在宣示：省政府的大门，我想来就来。他也是在试探：这场该死的“治安整顿”，到底是谁在背后捣鬼。
“杨老板……啊不，杨先生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吴敬仁总算找回了一点科长的官威，色厉内荏地问道。
杨啸林笑了笑，端起向辉甲递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
“吴科长，瞧您说的，我哪是什么老板，就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小商人。”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最近，我听说省里正在搞一个什么‘专项行动’，把长沙城搞得是风声鹤唳。我呢，作为长沙商界的一份子，心里很是忧虑啊。”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吴敬仁：“这街面上警察比行人都多，搞得大家都不敢出门做生意了。长此以往，怕是有碍市面的繁荣。所以特地来拜访一下吴科长，想问问，省里这个政策，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大概……要持续多久啊？”
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明着是关心市面，实则是在赤裸裸地质问和施压。
吴敬仁的额头上又开始冒汗了，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就在这时，向辉甲笑着插话了：“杨先生，您真是多虑了。这事儿啊，其实跟您这样的正经商人，没多大关系。”
杨啸林的目光再次转向他，带着一丝探究。
向辉甲不慌不忙，一边给杨啸林续水，一边用一种“内部人士”的口吻，半真半假地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这都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心血来潮要弄的，给脸上帖金的工程。前阵子，南京那边不是来了个视察团嘛，说我们长沙的市容还有待提高。主席一听，脸上挂不住了，这才拍脑袋搞了这么一出。”
他压低了声音，做出一种说悄悄话的样子：“其实就是一阵风，雷声大，雨点小。您瞧瞧我们文牍科，天天就为这些破事写报告，头都大了。依我看啊，等那视察团一走，最多再过个十天半个月，这事儿也就没人提了。到时候，一切照旧。”
这番解释，妙就妙在它完美地符合了官僚体系的运行逻辑——荒诞、形式主义、虎头蛇尾。
它将一场针对杨啸林的精准打击，轻描淡写地解释成了一场毫无意义的政治作秀。
杨啸林听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盯着向辉甲，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
向辉甲始终保持着那副谦卑而略带油滑的表情，眼神清澈，看不出任何破绽。他就是一个标准的、浸淫在官场里、深谙和稀泥之道的小吏模样。
过了半晌，杨啸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说嘛，主席英明神武，怎么会做出影响商业的决策呢。”他站起身，拍了拍向辉甲的肩膀，那力道，重得让向辉甲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快碎了。
“小向是吧？不错，真是个会说话的明白人。”杨啸林笑道，“吴科长，你手下有这样的人才，是你的福气啊。”
吴敬仁只能在一旁尴尬地陪着笑。
杨啸林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向辉甲一眼：“小向，有空的话，可以来我府上喝茶。我这个人，就喜欢和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年轻人交朋友。”
说完，他便带着人，施施然地离去了。
首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吴敬仁才像被抽掉了骨头一般，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整个办公室的人，也都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向辉甲揉了揉自己生疼的肩膀，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
他知道，自己虽然暂时唬弄过去了，但也彻底进入了杨啸林的视线。
那看似友善的邀请，其实是一个警告。那句“会说话的明白人”，更像是一句死亡预告。
杨啸林这种人，绝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打消疑虑。他今天来，只是初步的试探。接下来，必然是更猛烈的反扑。
果然，当天晚上，向辉甲下班回家的路上，就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身后多了几条鬼鬼祟祟的尾巴。
天色渐暗，路灯昏黄，将前方的巷子照得幽深而漫长，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向辉甲的心，沉了下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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