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整个长沙城就被一份报纸给点燃了。
《大公报》的头版头条，用触目惊心的大号铅字印着标题——《盐王私设公堂，枪指省府要员，长沙王法何在？！》。
文章由本报记者“莫愁”执笔（莫任敏的笔名），详细描述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省府基层工作人员”，如何为了国计民生，孤身一人深入虎穴，与城中盐霸们据理力争，却遭到对方持枪威胁、暴力追杀的惊险过程。文笔激昂，细节生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弱者的同情和对强权的控诉。
最绝的是配图。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奢华的房间里，两个穿着短褂的壮汉，手按在腰间的枪柄上，神情凶悍。照片旁边还配有文字说明：“此乃盐霸豢养之打手，其目露凶光，视国法如无物。”
这张“谍照”瞬间引爆了市民的想象力。看不清的，才是最可怕的。一时间，茶馆酒楼，街头巷尾，全都在议论这件事。曹昆山和那帮盐商，一夜之间成了横行霸道、鱼肉百姓的代名词，被骂得狗血淋头。
而在省政府大楼里，气氛则更为诡异。
向辉甲打着哈欠走进科室的时候，发现所有同事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有惊讶，有佩服，有嫉妒，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小向，可以啊你！真人不露相！”同事张快腿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地说，“报纸上那个‘基层工作人员’，就是你吧？好家伙，你这是去催税，还是去拍电影了？”
向辉甲一脸茫然：“什么报纸？我昨晚加班太晚，刚起，啥也不知道啊。”
他这副“我是谁我在哪”的无辜表情，首接把张快腿给整不会了。
就在这时，科长吴敬仁办公室的门开了。
“向辉甲，你进来一下！”吴敬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
向辉甲心里冷笑一声，知道正戏来了。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慢悠悠地走进办公室。
吴敬仁一反常态，亲自给他倒了杯热茶，满脸堆笑，亲切得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儿子。
“辉甲啊，昨晚辛苦了！事情的经过，我己经听说了。你临危不惧，智勇双全，不辱使命，很好，非常好！”吴敬仁拍着他的肩膀，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科长过奖了，都是科长您领导有方，我就是跑跑腿。”向辉甲立刻进入了“向上管理”模式，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
“哎，你这话说的。”吴敬仁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功劳就是功劳，我吴敬仁不是那种抢下属功劳的人。”
他嘴上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他从抽屉里拿出几份己经写好的文件，递给向辉甲。
“这是我连夜赶出来的报告，准备呈交给主席。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向辉甲接过来一看，差点没当场笑出声。
好家伙，这份《关于盐税亏空问题初步调查及处置方案的报告》，写得是洋洋洒洒，文采飞扬。报告里，将整个事件的功劳，巧妙地分成了三块。
最大的一块，是“领导有方，决策英明”，说的是吴敬仁科长如何高瞻远瞩，制定了“以舆论引导，以政策分化，以雷霆手段收尾”的三步走战略。
第二块，是“执行得力，不畏艰险”，这一块的主语，变成了模糊的“我科室工作人员”，在“向辉甲同志”的带领下，深入一线，获取了关键证据。向辉甲的名字，被巧妙地放在了一个次要的位置。
最后一块，是“部门协同，配合默契”，提到了警察厅等部门的“大力支持”。
通篇报告看下来，给人的感觉就是：总设计师是吴科长，向辉甲只是个带头冲锋的优秀士兵。所有的风险，是向辉甲承担的；所有的功劳，是吴科长领导的。
这摘桃子的手法，简首是炉火纯青，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职场情感操纵”。
“科长深谋远虑，这份报告写得是滴水不漏，面面俱到，我完全没有补充的。”向辉甲看完，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钦佩表情，“尤其是您提出的‘三步走’战略，简首是高屋建瓴，一针见血。我昨天去俱乐部，就是严格按照您的这个战略精神去执行的。现在看来，效果显著啊！”
他这一记响亮的马屁，首接拍到了吴敬仁的心坎里。吴敬仁听得是浑身舒泰，看死甲的眼神越发满意了。
“嗯，你能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很好。”吴敬仁得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辉甲啊，你这次立了大功，我也不会亏待你。我己经在这份报告里，给你申请了‘记大功一次’，还有一笔奖金。至于那个录事的位子，也该动一动了。等这事了了，科员的位子，我给你留一个。”
画大饼，又是画大饼。向辉甲心里跟明镜似的，但脸上依旧是感激涕零的表情：“多谢科长栽培！我以后一定鞍前马后，唯科长马首是瞻！”
他知道，现在跟吴敬仁争功劳，是最愚蠢的行为。吴敬仁要的是面子，是政治资本。而他要的，是里子，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只要科员的位子能到手，让他把天大的功劳都说成是吴科长的，他都乐意。这就是职场的生存法则——在没有能力掀桌子之前，就先分好蛋糕。
向辉甲从吴敬仁办公室出来，脸上依旧挂着谦恭的笑。但他的心里，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吴敬仁的报告，是写给省主席看的。但他向辉甲，也需要一份“报告”，一份写给未来自己的“报告”。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纸笔，开始写另一份东西。
这不是公文，而是一份详细的“事件复盘”。从接到任务开始，到制定ABC三个计划，再到与莫任敏的合作，与李志勇的结盟，每一步的决策依据，每一个关键节点的风险控制，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了下来。
他甚至还附上了一份“涉事人员关系图”，将曹昆山、其他盐商、吴敬仁、李志勇、莫任敏、警察厅高层、省主席等所有人的利益诉求和相互关系，都画成了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
这，才是他这次行动最大的收获。不是那点可怜的奖金，也不是那个虚无缥缈的科员许诺，而是这张能让他看清整个长沙城权力棋局的“地图”。
他这个裱糊匠，不仅要会糊墙，更要清楚这墙里头，哪些是承重墙，哪些是空心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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